数日后。 安宁亭侯府,将近午时。 在天子听朝日参与朝会、从皇宫而归的夏侯衡,甫一进入家宅,连朝服都没有换下便直奔夏侯惠的小院落而去。 待进入小院落后,便再也止不住喜悦之情,欣喜的叫唤着。 “稚权?” “稚权,喜事啊!哈哈哈~~ 今日休沐在家的夏侯惠如今正在书房中,听闻长兄的叫唤,不由起身出迎。 同时心中也颇为诧异。 自从得悉天子曹叡让自己当孤臣后,这位大兄可是郁郁不乐了好久的,如今怎么倏然变得如此兴高采烈呢? 难道是被升迁了? 亦或者是家中四兄如仲兄一般,以父辈功勋恩赐爵关内侯了? “大兄,我在此处。” 带着疑惑走出书房,夏侯惠冲着长兄招手,正待想问出疑惑时,便被大步流星迎面过来的夏侯衡一把抓住了手。 “稚权,喜事啊!你有良配了!哈哈~” 我被定亲了?! 顿时,夏侯惠一时哑然。 因为先前在花苑小亭内二兄弟坐谈时,长兄夏侯衡还声称不再为自己寻姻亲了。 理由,自然是夏侯衡知道他都要当孤臣了,觉得也没必要为他寻一姻亲作仕途助力,便遂了他不想成亲那么早的意愿。 哪料到,还没过多久呢,长兄竟声称他有良配了~ 且看他欣喜洋溢于表的模样,对方家世肯定非同一般。 至少,要比前番戏耍自己的吴家要强很多。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请长兄进屋入坐,“大兄,进来细说。” 片刻后,他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今晨在夏侯衡入朝的时候,碰到了候在司马门前的王肃。其也不过多客套,径自问夏侯衡有没有为夏侯惠寻到姻亲,待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自家女儿给推出来了。 对此,夏侯衡自是欣喜莫名。 盖因京畿之内,公卿高门的子女皆略有名声。 已故司徒王朗对王元姬“兴吾家者,必此女也”的赞誉,曾经在市井中喧嚣了好一阵,夏侯衡当然也听过。 且东海王氏乃是当世数得上号的高门啊~ 以夏侯家如今无有重臣的声势、夏侯惠并非嗣爵嫡长的身份,明显是高攀了的。 长兄如父的夏侯衡,哪能不满口应下呢? 而夏侯惠听罢,则是一时愤愤。 好你个王子雍! 平日里你我兄弟相称,我对你亦以兄事之,不曾有过怠慢!而今,你竟与我长兄私下定议,要当我外舅?! “大兄,弟以为此事不妥。” 沉默少时,夏侯惠轻声说道,“大兄是知晓的,我将要上疏举杜务伯,亦必然沦为众矢之的。届时,恐会牵连子雍兄一家了。” “我乃不分轻重之人乎?” 不想,夏侯衡听罢,当即横了一眼,“子雍问我之际,我便心有此顾虑了。便以言试之,问他为何倏然有了联姻之意,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吗?” 说道这里,夏侯衡故意顿了顿,做足了神秘的派头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说,此乃天子指婚!” 喔~ 原来如此! 这下,夏侯惠彻底明白了。 此不外乎,乃是天子曹叡示恩的权术罢了! 在先前曹叡就曾声称说,以不复将吴质征调归洛阳、让其老死河北来给自己出一口恶气,而自己回绝了。而今,换做指王肃之女为妻,自然便是基于吴质那句“我家之女才貌皆殊,岂容夏侯稚权之流觊觎哉”,来彰显君主对夏侯惠的恩宠不衰了。 毕竟,出身落魄寒门的吴质之女,与东海高门的王肃之女是无法比拟的。 只是明明都让我当孤臣了,怎么还给我指了如东海王氏这种公卿高门之女为妻啊? 此不是自相悖吗? 莫非,此中天子尚别有深意? 在听到婚事乃是天子指定的时候,夏侯惠久久不语,心中尽是茫然。 也让书房内陷入了好一阵寂静。 原本还在喜笑盈腮的夏侯衡到底是浸淫在仕途上久了,见状,便敛容沾须,轻声发问道,“稚权所思者,乃天子此举何所欲乎?” “万事瞒不过大兄!” 由衷的称赞了声,夏侯惠连忙请教道,“如大兄所言,以孤臣娶高门之女,我委实不明此中蹊跷也!大兄若是明了,还请为我解惑。” “我倒也无有确凿之念。” 夏侯衡点了点头,回道,“不过,我私自揣测,或乃陛下年岁尚轻之故耳。” 呃~ 这是指天子曹叡年纪轻轻,做事没有思虑周全,所以才有自相悖的行举? 对于这个答复,夏侯惠报以莞尔。 但接下来夏侯衡的话语,却是令他心头一片清明。 曰:“稚权何故自伤神邪?丈夫在世,吉来不忘形、厄至不踟蹰,从容而已。天子何所欲,假以时日自会见分晓,稚权只需坚持本心、恪守德行,何须在意吉厄与否哉!” 且言罢,他便自行离去。 嗯,他是忙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流程去了。 为了王肃家中好,他要在夏侯惠作上疏之前,先大张旗鼓的将亲事给敲定了。 而被开导暂时抛开得失杂念的夏侯惠,则是再度端坐在案几前,刚执笔点墨之际,嘴角便露出一缕笑意来。 他将与王肃之女定亲事,而案几上铺展的,却是他做给司马师的回信..... 自从前番在城外陈家草堂结识司马师后,二人便每个月都通书信。 是司马师率先伊始的。 那日,他出声邀请夏侯惠常一起饮宴坐谈、而夏侯惠不置可否后,他便时不时让家中僮客往夏侯府邸投一封书信。 很长的书信。 内容不止于探讨二人洽谈甚欢的兵事。 诸如文学、经学、礼仪、人事、军制、器械、方术或者地方志异等方面,甚至还曾有过附录了一曲音律在文末之事,堪称无所不罗。 可以说,他每作一次书信,相当于和夏侯惠坐宴详谈一次了吧。 但他也很谨慎。 信中一旦提及如人事、军制等敏感话题,他都会拿秦汉或者先秦事迹作例子,来问夏侯惠以及阐述自身的看法。 对于这种很新颖的“交游”方式,夏侯惠也兴趣盎然。 因为司马师不负盛名,不管在哪個领域都涉猎颇深且能提出很独特的见解,夏侯惠每每看到他阐述心得时,常有一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以致有时候,司马师隔了半个月没有作书信投来,他都会生出怅然若失的情绪了。 自然,能让司马师契而不舍的作书信,那是他每一次作回信时都很认真,也同样将自己的见解与心得细细道来,而不是随意敷衍应付了事。 就这样,二人的关系升温得很快。 明明就见过一次,但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士逢知己之感。 有时候,夏侯惠甚至还自嘲过,明明自己是知道历史轨迹的,但与司马师却是如此契合呢? 待静心自我审视后,便发现二人身上有很多类同之处。 最大的契合,乃是自己的观念与性情皆带着些背经叛道的味道,而司马师同样是拥有着一颗不向世俗低头的心..... 若非心有忌惮,此子便是可与我肝胆相照的同道者也! 每一次提笔做完回信后,夏侯惠总会如此在心中感慨一声。 当然了,感慨归感慨,惋惜也终究只是惋惜。 他并没有付诸于行的念头。 而且他觉得,只要在过些时日自己上疏举荐杜恕后,司马师应该就不会再作书信来与他谈古论今了。 他乃士族,且是社稷重臣之子嘛~ 哪怕司马师自己没有明哲保身的心思,但总得为家中考虑啊~ 何必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是相谈甚欢之人,而让家中迎来他人的诟病呢? 至少,夏侯惠就觉得易地而处的话,自己也是会断了联系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觉中,已然是暮冬十二月了。 自从曹叡继位以来,便开始营建的魏太庙在十一月落成,且在十二月太常韩暨持节从邺城迎回来了高、太、武与文四神主,在洛阳太庙里安放。 不过一个太庙而已,之所以营建了那么久,是因为天子曹叡还顺势大兴土木起宫殿了。 为此,那时尚在世的司徒王朗、廷尉高柔、时任洛阳典农中郎将的毌丘俭等臣子都出言规劝过,只不过曹叡耍了小聪明。 对规劝良言称善,但却将修筑的宫殿并入了太庙中,让群臣皆不复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性情再怎么刚直、不吝犯颜直谏的臣子,都不能规劝天子莫要修筑太庙吧...... 自然,已成定局的事情,与夏侯惠无干。 就在太常韩暨迎神主归洛阳太庙安放之际,天子曹叡亲临祭祀的时候,还下诏博求众贤,恩准各司各人以及州郡主官举荐贤才良俊,无使有识之士遗于野。 是的,只限于在野的贤良。 不管庙堂衮衮诸公百官,还是各州郡的地方主官,都以为天子曹叡这是在推行刚刚设立的“天子恩科”,趁机扩大为国抡才的途径。 而夏侯惠知道,这也是自己踏上孤臣之路的契机。 亦没有怠慢,径直将数月前就做好的举荐杜恕的上疏呈上。 在上疏中,他先是阐述了杜畿的功绩以及死难王事的忠贞,声称不该让杜恕遗于山野,然后话锋一转,义正辞严附和了杜恕先前斥朝堂风气不正的论述,恳请天子彻查云云。 自然,这种上疏,令庙堂波澜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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