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四月十七日凌晨,未央宫冰冷且黑暗。 各殿的门上和连接宫殿的廊下都挂着不同造型的宫灯,灯芯燃烧带出来的焦味,让还有一些冰凉的空气中,带上了一丝焦臭的味道。 不知为何,这偌大的未央宫,此时像及了北边那些埋在深山里的陵墓。 在昏黄的灯光的照耀之下,那守在廊下的奴婢和郎官们,与陶塑人偶别无二致。 因为已经立夏,按照常例,县官不在清凉殿就应该在椒房殿,但是今年有些例外,从三月份开始,县官就一直都独自住在宣室里。 原因无他,只是县官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县官的圣体一直都不佳,但也并没有大碍。 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冬天,县官偶感风寒,本来只是一场小病,可是不知道为何,始终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太医们想尽了办法,用尽了能找到的偏方,但是县官的病情始终都没有好转。 从最初的咳嗽、咳痰、胸痛、呼吸困难、发绀开始,到后来的吐血、呕吐和满嘴生疮,县官的圣体每况愈下。 为了治好县官的病,大将军霍光命人从宫外找来了很多所谓的名医。 但是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治得好呢? 于是,未央宫那些照不到光的地方,就多了很多切切擦擦的声音。 开始有人传言,说县官被人用巫蛊之术诅咒了! 巫蛊二字,是大汉的禁忌,与之沾边的人,都不得好死。 当这个传言被大将军霍光得知的时候,他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和金吾卫彻查此事,最终处决了上百人。 上百人,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就这么死了。 在霍光的雷霆手段之下,这个传言才被压制了下去。 可是,县官的病仍然没有好。 …… 临近卯时的时候,熟睡的大汉天子刘弗陵突然醒了过来。 “水……水……朕要喝水……”满身是汗的刘弗陵艰难地在踏上撑起了身体,朝外室喊道。 很快,一個十四五岁的内官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您要……要什么……”不知为何,这个小内官似乎非常恐惧,跪在地上的整个身体,仿佛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着。 “水,要水!”口渴难耐的刘弗陵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一用力,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诺。” 小内官从地上爬了起来,匆匆就外室跑去。 一阵响动之后,内官颤颤巍巍地把一杯水送了过来。 刘弗陵迫不及待地把水抢了过来,一饮而尽。 也许是因为太口渴了,所以这杯水比平时喝的那些水,要甘甜得多。 但是不知道为何,刘弗陵喝下去之后,丝毫不觉得解渴,反而嘴巴里觉得更加地甜腻。 那满嘴疮也隐隐作痛起来。 “还要,朕还要。” “诺。” 小内官一连倒了三杯,刘弗陵一连喝了三杯。 当他觉得肚子都有些涨了的时候,才胡乱地把杯子扔到了小内官托着的那个案上,接着就躺回了榻上。 小内官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安静地侯在一边,直到确认县官不再需要水之后,才缓缓地退了出去。 刘弗陵闭着眼睛,头又一次开始疼了起来。 一丝悲凉莫名其妙地从内心深处生了出来。 人人都羡慕天子君临天下,但是刘弗陵却羡慕他人可以斗狗逐兔。 登基十三年,他就做了十三年的木偶泥塑。 过的日子还不如远离封国的那些藩王呢? 比如说那癫悖的昌邑王贺,比如那孔武有力的广陵王胥,哪一个不比自己过得快活呢? 在这深宫之中,刘弗陵除了接受诸公百官的朝拜之外,没有任何的自在可言。 就连就寝于哪个妃嫔的殿中,都不能随心选择——不是被宫中的老内官所阻拦,就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 久而久之,刘弗陵也就对妃嫔失去了兴致。 那十几个妃嫔,莫说是亲近,就连见面的次数都很少。 刘弗陵知道,这一切都是大将军霍光暗中安排的。 其心世人皆知。 霍光无非是想让外孙女上官皇后先诞下子嗣,好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这大汉名正言顺的储君。 上官皇后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说到底,刘弗陵并不讨厌她。 但是,她实在太小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 更何况,刘弗陵愈是猜到霍光的心思,就愈是不想如他的意。 所以他也极少去椒房殿。 而对于霍光,刘弗陵是又敬又怕。 如果非要分辨是敬多一些,还是怕多一些。 那么当然是怕多一些。 大将军霍光把这大汉的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也从未流露出丝毫的不臣之心。 但是刘弗陵仍然怕他,怕他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把自己废掉、杀掉。 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右将军张安世、度辽将军范明友……在加上霍云、霍禹、霍山那些掌控长安兵权的中郎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霍党”! 整个大汉的朝廷不像是刘姓的天下,倒像是霍姓的天下。 随着年龄渐长,刘弗陵知道,自己这天子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 因为霍光马上终究要面对一个选择,是还政还是不还政? 只要大汉还是大汉,那么终究是要还政于自己的。 可就算大将军霍光真的如同周公一样愿意还政,可是那些“霍党”会同意吗? 自己怕他们行“不轨”之事,他们又何尝不怕自己行“不义”之事呢? 可害怕归害怕,刘弗陵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助力。 他只能熬着,期待自己能熬死年近六旬的霍光。 哪里想得到,自己反而病了。 想到这里,刘弗陵一阵晕眩,刚刚喝下去的水直涌上喉头…… 他想要爬起来,把涌出来的水吐掉,但是突然发现浑身没有一丝的力气…… 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一些。 他发现发病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你们……竟敢……” 接着,刘弗陵想要大喊,但是呕出来的水呛了进去,呼吸变得局促了起来。 堂堂的大汉天子如同被骄阳暴晒过的龙一样,在榻上抽搐。 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 半刻钟之后,刘弗陵带着愤怒、郁结和不甘,魂归帝所了。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送水的小内官偷偷摸摸地进来了,他鬼鬼祟祟地走到了床榻边,一眼就看到了县官狰狞的脸。 小内官被吓得瘫倒在地。 他颤抖着喊了两声“陛下”,见没有应答之后,竟然忤逆地把手放在了县官的手腕上。 短短一息的时间,他的手就弹开了。 小内官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天……天子……大行了!” “天子大行了!” 这尖细发颤的声音在未央宫上空回荡,很快就会在大汉帝国的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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