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暗暧黛绿的天空中散布着几颗星星,静静的四野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经过短暂的黑暗,水电站的面目,影影绰绰地从晨曦中显露出来了。在龙凤山、朝天口、蠡山和西施湖的衬托下,它赛如一位神采飘逸的美人儿,挺拔而端丽,仿佛戴着朝阳的桂冠,散发着一种特别令人目眩的光芒。 龚向阳穿着水芙蓉给他量身定做的暗红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一只脚踏在里程碑上,面向浩江湖水库远眺。他,显得异常振奋,同时又深感责任的重大,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抬眼望着规模庞大的发电站。天亮以前,他刮了胡子,从那容光焕发的面庞上很难判断出他很久没有睡过饱觉了。 水风吹来一股颇带寒意的潮气,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煞有介事地收回目光,摘下安全帽,挥开从江湖面上飘流过来的迷迷濛濛弥漫着的晨雾。 他把试机的准备工作交给魏竟成和诸葛智以后,便和胡区民到一些专业施工队和作业班组检查去了。他们在那些重要部位都停一停,对队长和班、组长们的汇报,自己再过细地察看一遍,或者接过仪器测量一下。转完圈子,他们走进电话室,给分工坐镇电力排灌站的田时轮挂电话。电话员又是摇铃又是叫喊,闹了一气,才找到人。 “嗯,龚总么?”听筒里响起了田时轮的声音,“我也准备找你,想不到你比我还早些。唔,今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你呢?” “我也一样的。” “喂,情况怎么样啊?” “一切都准备好了。” “好,好。” “您能不能早点儿过来?”龚向阳的腔调里,忍不住透出了一种焦急情绪——他迫不及待地等候着政委的来临,等候他下达试机的命令。 “好的。过一会儿就动身。”田时轮答应得很干脆,“你和胡主任再反复检查一下,时间还来得及咧,我们必须避免发生意外事故。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们的心思完全可以理解:试机,是对我们的工作的一次大检阅。试机成功,对于洞庭湖区的现代化便是一个开创性的贡献。然而一旦经受不住这个关键性的考验,那就糟了,甚至可以说糟糕透了。” 龚向阳和胡区民返回现场继续复检。在急迫而又提心吊胆的紧要关头,所有人员都不可能平心静气或者漠不关心,龚向阳不可能不注意人们的情绪和动态:无论是专心专意的装配人员,还是满脸墨黑的绝缘人员,或者浑身油污的机修员,或者手持仪器的验收员,他们的情绪都从脸上展示出来了。 建设者们的神经专注而紧张,简直忘记了休息,忘记了吸烟,忘记了世界上的其他事情。当龚向阳和胡区民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走动的时候,人们都用一种研究的眼光瞭着他们。魏竟成脱掉了工作服,几乎是赤膊上阵,带着一些人在清扫场地。这个年轻而老成持重的工程科长,瞥见总工程师和工区主任从旁边插了过去,也忍不住忽闪忽闪地追上前,喊道: “龚总,胡主任,请等一等。我想打听一件急事,你们说,动得手了不?” “抓紧清扫场地,政委快来哒。” “哎呀,真叫人担心死了!”魏竟成额头皱得老高,一边揩抺着瘦削脸膛上的汗水,“我老婆生孩子,恰恰是个难产,当时急得我好比热锅上的蚂蚁。呃嘿,想不到,这次试机比我老婆的难产还要急人一百倍,心里简直像油煎,快要熬不住了。” 诸葛智和丁复生一跩一跩走过来了。丁复生穿着满身油渍的工作服,脱下一只手套拭了拭脸上的汗:“发电机组和水轮机组都已经复检完毕,对于导管也潜水下去检查了一遍。配电房有汤业兴在那里把关,电器仪表一律进行了校对。” 诸葛智搔了搔那头浓密的头发: “同志们都进入了各自的岗位,我看可以下命令啦。” “不,命令要等政委来下。他在电话里答应了立马动身。” 太阳钻进云层里打了个盹,又懒洋洋地探出了脑袋,然而还是不见田时轮的影子。诸葛智又来到了龚向阳和胡区民的身边。他突出一对小眼睛,脸涨成了猪肝色: “是不是再给政委挂个电话,告诉他,准备工作业已就绪。” 龚向阳的眉宇变成了几何学中的符号,可恼地踱来踱去。他不能再忍耐了,独自往外线班走去。由他培养出来的这支年轻的电工队伍,已经打开了电力工艺的禁区,正在进行整条线路的带电升压和改造电网的工作。 英姿飒爽的燕子班和雁鹅班,爬在高压线上,像飞燕和野雁一样滑来滑去。燕子班的工具车就停在电杆塔下面,车厢上绑着两根旗杆,旗杆上分别扯起两面旗帜:一面是电工队的流动红旗,另一面是本工区特制的大奖旗。姑娘们根据水乡的特点,在龚向阳的辅导下,努力学习带电作业的经验,刻苦探讨新的科学技术,经过反复试验和实习,终于很快攻克了雨天带电升压的难关,为加速电网改造,为我国年轻的电力工艺的发展闯开了一条新路。 人生好似一支歌, 事业是歌词, 爱情是旋律, 朋友,请你放声把歌唱。 生活犹如一首五彩的歌, 追求, 探索, 烦恼, 幸福, 开拓, 这就是生活, 一支人生无尽的的歌。 迎着飞来的阵阵歌声,龚向阳兴致盎然地望着史光艳的升压操作。姑娘头戴安全帽,肩背工具袋,腰系尼龙保安带,攀上绝缘台,导线在她脚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绽放出点点蓝色的火花。当她双手抓住带电的高压线时,闪出了一簇更大的弧光,她身上同时布满了万伏电压。史光艳熟练地在瓷瓶串上装好卡具,收紧导线,拆开瓷瓶串,开始用爆破压接的新技术加大跳线。她把炸药绑在合金管上,点燃导火绳,便迅速离开危险区,随即轰然一响,跳线压接好了。 顺利完成操作以后,她由软梯降到地面。因为高空作业的辛苦和冲动,她那被汗水湿透了的工作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异常秀丽,像燕子一样轻灵、飘逸。她转眼瞟见了龚向阳,立刻火爆爆地质问道: “你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怎么还不试机,还要等多久?” “我们在等政委,没有他的命令,不能动手。” “嗳嗨,他为什么还不来?”史光艳又开始埋怨田时轮,“我们等得要死,他老大爷真会捉迷藏。” “我看只有你才着急。”龚向阳揶揄地讥诮了她一下,“黄毛丫头,真是沉不住气。” “难道你不着急?” “急狠了容易老。别急,水到自然渠成。” 其实,龚向阳的心里也因为田时轮迟迟不到而气愤不已,他竭力压抑着满腔躁气,朝前走去。 史光艳气得面色发白,嘴唇拉成了一条细线,不由自主地追赶了两步,冲着龚向阳的背影嚷道: “说话好拗人的。你两袖清风,荡来荡去,难道没有看出大家都在等待?我着急,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们外线班是你一手培训出来的,而且就要接受检阅咯。” 诸葛智再次气喘咻咻地跑到龚向阳跟前: “电话挂通了,可是找不到政委。电话员说他忙得不亦乐乎,抽不出时间接电话。哦,哦,还有,排灌站很快要试机啦。” 龚向阳像个石头人一样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孔冷冰冰的,眼神空洞,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感到诧异、迷惘,脑子里跳出了一大堆未知数。终于发起脾气来了,深深责怪田时轮有意拆他的台,简直是不顾一切地拆台——让排灌站抢先试机,对于水电站而言,不但丧失了提前试机的重要意义,并且还会打乱整个试机的部署,甚至造成一片混乱状况。他直视着通向排灌站的公路,忿忿地对诸葛智说: “骑摩托去排灌站,以我的名义闹一场,问一问老政委,为什么不打算用自己的水电作动力?水芙蓉早就说明白了:我们只有用自己的水电启动排灌设备,满足湖区工农业生产日益发展的电力供应,那才真正过瘾,才真正算得上历史性的突破和创举。” 诸葛智跨上摩托车,往朝天口排灌站急驰而去。 转身往回走的路上,龚向阳在经过燕子班时,又像往常那样停下来,仰面望着在高压线上滑翔的史光艳。姑娘还在那里生气,撇开脸装做没有看见他。龚向阳在电杆塔下站了两分钟,望着她们灵巧如滑翔的身影和脚下迸溅的火花,烦躁情绪得到了一种莫大的缓解和慰藉。 田时轮的专车拖着一长串滚滚烟尘驶过来了。龚向阳兴奋得张开双臂,神采飞扬地扑过去。可是,他的兴头很快冰释了——田时轮并没有坐在车内,司机传达了政委的令人不解的口信:“请总工程师随车赶到排灌站来。” 龚向阳凉了半截,酷似有只无形的巨手捏紧了他的心脏,使他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循环,连抖动一下眉毛都很费劲,四肢也不听使唤了。他那灵敏的头脑也凝固了,冻结了,无法得知其所以然。沉默了好久,非常之久,他才若有所悟地对司机说: “你先走一步,告诉政委,说我等得快要发疯了,请他老人家快点来。” “政委嘱咐我,你不动身,就不准我转回去。” “回去,回去,”龚向阳板起脸,一迭连声吼道,“赶快回去。” 司机伸伸腰,把头收进驾驶室。引擎抖了抖,车子歪斜了一下,掉过头去了。 尽管怒火尚未达到使人暴跳如雷的地步,龚向阳的喉咙却僵硬了,浑身痉挛,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油光闪闪,霍然感觉懊热难熬,汗水从额角涔涔地往下流。那双明晃晃的眼睛也变得直愣愣的,分外冷峻。猛抬头,使他大吃一惊——整整一个上午的光阴就此溜过去了,当顶的日头煞如嘲弄似的吐出白色的光焰,湖蓝的晴空万里无云,晶莹透亮。水面上,强烈的阳光与乳黄色的水蒸气交织一起,形成一层半透明的幕帷。几只鱼鹰在空中盘旋;幸灾乐祸的沙鸥,搧动弯月形的翅膀,一次又一次地向浪尖上俯冲。 龚向阳似梦似醒,拖动脚步,无精打采地往配电房走去。看热闹的群众和专业队员团团围聚在大门口。汤业兴摘下了帽子,头上热气腾腾的。他一反平时那种随意温和的态度,神色庄重,比比划划地打起手势,兴致地解答人们提出的种种问题。他一眼瞥见了龚向阳,兴冲冲地扬起了双眉: “仪表校对过了,电路也测量过了。” 周围的人若有其事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始悄悄地打量着总工程师。龚向阳神色阴郁、痴呆,由于焦灼、恼火而变得十分难看,那怅然若失的眼睛在电闸上缓缓移动着,一望而知,他在竭力克制着心烦意乱的情绪。 曾春生夫妇牵着兰兰,和符三爹一家老小都挤在人群中。曾春生好似逢年过节一样异乎寻常地修饰了一回,上身青布小棉袄,下身电蓝色长裤,脚上解放鞋,套上时髦的麻纺短统袜。他微微张开宽阔的嘴巴,说话的声音宛若敲钟,走起路来满身是劲,纯然如愿以偿般的高兴,喜盈盈乐呵呵的。钟明脖子上吊着照相机,肩背磁带录音机,影子似地跟着胡区民,显然是赶到现场来采访的。龚向阳走过来,他迎上前郑重其事地问: “试机的时候,你看从哪个角度取影比较合宜?” “摄影艺术我不内行,”龚向阳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我认为两张照片是无法把喏大的场面反映出来的。” “对,对。”钟明还是那个劲头十足的老样子,“我们已经抢下了好几个镜头。”他翻开采访本,一边用声音配合动作在龚向阳和胡区民面前展示一张张照片:“飞燕展翅——拍的是史光艳外线班雨天带电升压,一丝不苟——拍的是诸葛智带领安装队装配水轮机组,精益求精——拍的是丁复生擦洗机器,青春之花——拍的是电焊小组操作自动电焊机,豪情满怀——拍的是汽轮发电机组的运行采用了工业电视设备。试机的时候,还准备抢几个镜头,比如说,气壮山河啦,欢乐的海洋啦,鹏程万里啦,等等。”停停,他自我陶醉地笑了笑:“我想拍摄一个心花怒放的大场面,一直还没有找到机会。” 龚向阳无心再听下去了,打断了钟明的言谈和思路,邀请他一同去公路上“接驾”。他一头走一头怏怏不乐地咕哝着: “老政委捉弄人,死乞白赖地呆在排灌站那里干吗?诸葛智找着他么,该会一起来吧?” 多情善感的钟明,也流露出一种焦虑不安的神情。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前方: “咦,政委的车子来了,来了,看,跑得好快,尘土飞扬的。” 但是,到头来又事与愿违,车上只有诸葛智——他直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告诉龚向阳: “政委不肯来,非要你去不可,而且再三交待就得动身。对,非去不可。我猜,可能那里出了什么事,然而政委又并不显得沮丧。嗐,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去就会明白的。”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揉皱了的纸团,随手递给龚向阳:“呃,政委搭给你的条子。” 便笺是用粗铅笔写的,字迹潦潦草草:“龚总,情况突变,火速赶来排灌站。” 龚向阳抬眼望了望西斜的太阳。他异常愤懑,机械地用手摆弄着那架测验仪器,一边顽固地想弄清楚,也就是说要找出原因,身为政委的田时轮,为什么不把一碗水端平,把一切准备好的试机不放在第一位。 沉默啊,沉默,沉默了许久,终于从沉默中爆发出来了。他毫不留情地大骂起来,骂政委不近人情,骂排灌站不是时候的出现了麻纱或者事故。但是作为总工程师的他,当然也关心排灌站的命运,不能不坐上田时轮又一次派来的专车,直奔朝天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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