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燕子班的进度最快,各位评议评议。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本周的流动红旗和一等奖就评给了他们。” 电工队长汤业兴的话音刚落,老虎班的班长曾子强当即表示反对。 “我不同意。汤队长包疪史光艳,你们谈恋爱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评比跟恋爱有什么关系?”汤业兴振振有词地回敬道,“评比对事不对人,不讲感情,主要靠工作成绩。” “燕子班的进度我不否定,但是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在架设电线时,不小心掉下一根电线,拖倒了一长溜荢蔴。损坏庄稼,违反了施工纪律,不但不能评先进,还要扣发奖金。” “别移南山填北海。总指挥和胡主任都说过,功归功,过归过,一事归一事,不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损坏庄稼扯到大爆破一起,牛头不对马嘴。” 双方争执不下,于是采取民主评定的方式,由电工队员以无记名投票表决。 水芙蓉注意地听着,观察着,思索着。她在深入到施工第一线的实践中深刻感受到,施工人员的语言异常丰富多彩,意见切实具体,思想闪闪发光。她在他们中间生活,呼吸,汲取力量。每当有机会,她就把铺盖搬到施工现场住下来,因为她已经尝到了同施工人员在一起生活的甜头。她从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中,吸收到了坐在机关里得不到的营养。她有时装了一脑袋的问题,一时理不出头绪,每当深入到生产第一线,在实践中接受检验,很快就抓住了要领,主次和轻重缓急即刻明朗化了。 电灯似乎猛地眨了一下,整个工地立刻亮了起来。路灯、聚光灯、碘钨灯和探照灯照亮了半边天。万盏灯火,从水电站基坑出发,北到龙凤山拦水坝,南到朝天口排灌站,绵延数十里,结成了几条蠕动的火龙。巨大的光柱,加上电焊条的弧光,横贯长空,格外眩目耀眼。远远望去,宛然节日里华光四射的焰火一般。 水芙蓉的心脏兴奋地跳动着,肺部像风箱一样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吐故纳新。这时候,她的头脑异常清醒,想着许多事情。她回顾了一下当天的工作,又盘算好了明天应该提出的建议或者下达的命令。 工地生活总使那些勤劳健康的人们感到畅快。水芙蓉喜欢它,正因为它与其它的生活明显不同。它熙熙攘攘、喧噪、忙乱、操劳,有时甚至烦恼焦躁;然而它最实际,最具体、触发灵感、增长才干,又能激起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在科学技术一日千里、现代化建设向前发展的伟大时代,她的心目中透出了一种信念和念头:美丽富饶的鱼米之乡,顺应历史潮流,加快建设步伐,必将成为现代化的商品粮基地,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祖国的万里河山之中,该是多么的壮丽,多么的辉煌。她觉得仿佛有那么一股强有力的风向她吹来,浑身暖洋洋的,眼里闪动着愉快的光芒,胸脯和肩膀挺得舒舒展展的,愿意把自己深厚的爱,梦寐以求的理想,尽情地灌注在洞庭水电工程建设上。 近段时间,她发现早晚在工地上转动的并不止她一个人。龚向阳寻找借口在她身边蹓跶;胡区民也不例外,虽然比较难看出来——因为水芙蓉往东边一瞭,他就像影子似的躲到西边去了。水芙蓉注意到有他们跟在后面的时候,为了使胡区民也听得见,便大声讥笑龚向阳: “紧跟着我不放,想当随身警卫?” “怎么是随身警卫呢,下班散散步。嗨嗨,巴甫洛夫式的积极休息。” 龚向阳甩甩胳膊蹬蹬腿,貌似悠闲地退到左近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同样的跟了上来。水芙蓉决意不再理睬,想用冷淡的态度逼退他们,但是仍然无效。她被关怀备至的友情深深感动了,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热潮,智慧和力量如泉水般源源流出,整个心身都仿佛浸泡在幸福和亲密的糖水里。 有时候,水芙蓉也邀请同事们一起去住宿区看看。向专业施工队和民工们亲切问好,听取反映和建议,或当场解决或解答一些实际问题。 一般来说,施工人员并不抱怨工作的辛苦和生活的不方便。 “机械化施工比起手工劳动,毕竟松活得多,并不太累人。” “伙食开得不算差,至少饭吃饱了。” “我们的工棚改观了,用石灰水刷得白漂漂的,又干净又舒爽。” 赵耀迈开八字步踱到寒暑表跟前,向水芙蓉报告说:“好乖乖,现在才十七度,我看室温不够。” 施工人员异口同声地说:“可以啦。室温太高我们反而会睡不着觉。” 临走时,水芙蓉叮嘱说:“转钟以后,煤炉再加一次炭,可以一举几得:保持了室温不下降,早晨起床不冷,洗脸水也烧热了。” 只有史光道喜欢麻烦赵耀,总不知足,经常纠缠要东要西。 “赵处长,您看,工棚收拾得还行吧?要是再增加两幅花鸟画,挂一张美人图日历,大门口贴上对联,那就更好了。” 赵耀没有让史光道失望,他一壁厢感谢一壁厢又提出了新要求:“我们还缺少一面穿衣镜,穿衣服刮胡子不方便。” 机手们快活地笑起来,弄得赵耀也莫名其妙了。水芙蓉含着笑向大家翘翘下巴: “你们干脆把话说出来,免得赵处长揉鼻子。” “韩处长对史队长要求得又严格又具体,”果然有人开口说话了,“衣服要穿整齐,嘴巴要刮得光溜溜的,否则就不准接近。” “哈哈,”赵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乖乖,后勤处不备办镜子。咹,不过,我会转告红梅花,叫她送面镜子给你,不,不,索性允许你到她的卧室里梳洗打扮,那样更顺她的心意。” 机手们前仰后合地笑得更厉害了。 水芙蓉设法扯开话题,转移大家的视线,遮掩史光道的狼狈。她对坐在旁边的胡区民说:“工棚的标准是,像澡堂那么温暖,像医院那么清洁,像姑娘的房间那么舒适。” “嗯,嗯,”赵耀揉揉酒糟鼻子,未置可否。 “你不要耍滑头,要虚心接受意见。”水芙蓉伸出一根手指头:“要开动脑筋,多想出一些切实有效的办法,让施工人员快快活活地消除一天的疲劳。” 赵耀和胡区民协商,增添了开水保温桶和一些娱乐设施,又发放了一批象棋和扑克,添置了一套管乐和几套弦乐,成立了电影队和文艺队,办起了图书室和阅览室,修建了灯光球场,文化体育和文娱生活大大活跃起来。 在水芙蓉的带动下,层层开展了安全卫生大检查,加强了安全保卫和后勤工作,领导们和行管人员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感动了“上帝”,施工人员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精神焕发,落实到了具体行动上。 水上运输处经过整改以后,船员们心情舒畅,多装快运,提前完成了运输任务。船组和船队克服种种困难,去中转站运货,去工厂、企业、物资公司或者供销社装运直达货物。出发前,第八船队的船长熊进,和第二船队黑瘦黑瘦的船长“海盗”尹少海,像篮球比赛那样带领双方船员互相握握手,激烈争夺战的序幕就此拉开了。 预制加工场的围墙和院门刚刚修好,工作棚的墙身还没有砌完,专业施工队就迫不及待地把工具和设备拖了进去。电工队提前牵好了电线,保管员着手验收送来的预制材料,前前后后的地坪上,水泥包、沙卵石和各种型号的钢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包。 一群年轻力壮的风钻工,挺起胸膛顶着钻机、嗵嗵嗵的震耳声过去以后,排排新炮眼就打出来了,爆破手紧接着抢上去装填炸药、连接电线,伸手一按起爆电钮,轰隆隆一阵巨响,炸出来的泥土和石块,通过传送带和其它运输工具,哗啦啦飞滚到了划定的地点或者洪道岸边。 由装卸码头通向预制构件加工场、机械厂、锯板厂、木工队、变电站和基建工地的轻便铁轨修好了,牵引车拉着斗车哐啷哐啷在轨道上滑行。 锯板机如泣如诉的呜咽声或者阵阵尖叫,日日夜夜不停不息,木材咚咚响,木工们散开在雪亮的灯光下推鉋凿眼、敲敲打打,赶制模板模具。拱形吊车在从尖啸的木材运输车上卸下圆木,装卸车又把木材运送到了锯板机旁边。是啊,一切都在变化。水芙蓉透过胶鞋仍然可以感觉到泥土的温暖与柔软,土地的暖流钻进了她的心窝。 她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带酒香味的空气,胸脯好像被风箱吹胀了一样。工地十分忙碌、紧张,车如流水马如龙,指挥生产,交待工作,只能运用讯号和熟悉的手势——呀呀呀!——直若一架具有超级魔力的大型机器在运转,运转,飞速地运转。起重机挥动“巨臂”,卷扬机如坐春风,哨声嚯嚯,红绿旗轮流飞舞,放炮声、铲碴声、推土机的怒吼声、马达的嗡嗡声、机器的隆隆声、尖利刺耳的电锯声、斗车铿锵铿锵的滚动声、金属撞击声、敲打声、往来车辆的喇叭声、广播宣传声、高亢的号子声、人们的呼唤声和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声浪,响彻云霄,震天撼地。 洞庭湖区的冬天,来得不算早,走的却很快。几阵春风,几番细雨,洗去了冬日的沉重。“冬修”的民工下工地后,过了春节,“春修”的民工又来到了水电建设工地。所谓“秋修”、“冬修”、“春修”,是指民工(当地农民和居民)在秋、冬、春三个农闲季节参加农田基本建设和水电工程建设,农忙便返回农业生产第一线。专业施工队是水利、电力、交通等基建系统专门从事工程建设的队伍,不分春夏秋冬,不管阴晴雨雪,一年四季都在基建工地施工。 水芙蓉几乎把整天的时间都消耗在工地上,她头戴安全帽,身穿劳动服,一股劲地工作,工作,工作——不分白天和黑夜,不分早晨和晚上,即使梦中也没有忘记工作:忽而梦见船队装上了巨大的弹簧,飞也似的跳过了“鲤鱼龙门关”;忽而梦见汽艇像一片贝壳在惊涛中漂浮;忽而梦见电锯厂的八台电锯迸出了冲破屋顶的火花;忽而梦见爆炸的烟云日食般地覆盖了天地;忽而又梦见自己坐在长出了翅膀的预制板上,腾云驾雾巡视工地。 人们经常看见她,看见她在装卸码头操纵起重机,坐进电瓶车踩离合器,站在搅拌机旁边按电钮。她还喜欢去预制场,和人们实验提高混凝土和预制构件结构力的有效措施;场长是一个面带倦容的老头子,他对产品的质量极其讲究,总是挑毛病,严格验收。机修厂也是总指挥爱去的单位,新厂房刚刚断水,四壁还没有粉刷,人们就把各式各样各种型号的机床和工作台安装好了,开始工作起来。爆破依旧是水芙蓉关注的大事,她有时和爆破队一起去准备雷管炸药,有时又一道去打洞装炮。田边菊、魏竟成、汤业兴、史光艳、曾子强和姜岚娥等人的熟练技术和慎重态度,使她已经放心而且满意了。姜岚娥是曾子强的未婚妻,刚从当地农机厂调来的。 韩红梅和史光道的关系愈来愈密切,她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又难免不担心:韩红梅和龚向阳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情谊,并且也大有发展成不可分离之势;幸亏插进一个田边菊,以她独特的主动和热情手腕,紧紧挽住龚向阳不放。如此千奇百怪的暗恋,她异常关注。“我也卷进了暗恋的漩涡中哩。”她自我解嘲地耸了耸肩膀,“龚向阳本来是属于我的,只可惜他慢了半拍。我们是大学同学,同窗好友,我曾经暗示过他,而他的反应非常迟钝,就像梁山伯一样,等到我结了婚,他才醒悟过来。前年我离了婚,他反过来追求我,我说我是结过婚的女人,他说他不嫌弃,而且铁了心,一直在等着我表态。韩红梅是个好姑娘,当时我有意安排她到龚向阳的设计室工作,给他当助手,二人相处融洽,但是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令人不可思议。我是知情人,知道龚向阳对我不死心,仍然在苦等着我。” 水芙蓉蹙着眉尖,自己问自己:“到底是我为难了龚向阳,还是他为难了我?我应该如何对待,恐怕谁也说不清楚。拒绝下不了决心,表态同意又不好启齿。”她苦恼得呻吟起来,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结:对于龚向阳的爱,一方面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最好不要嫁给他;一方面又恋恋不舍,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她想摆脱纠缠不休的苦恼,把精力集中到了工程建设上,使她成为了不辞劳苦的实干家,赢得了人们的拥护和爱戴。 由她开动的生活轮子愈转愈快了,生产面貌变了,人的精神面貌变了。人与人、作业组与作业组、专业队与专业队、工地与工地、工区与工区、就像纽紧了的钢丝绳,团结成了一个坚强有力的整体,用坚忍不拔的毅力和疯狂的劳动热情,克服了重重困难,完成了看来不可能完成的许多任务。 龚向阳因为日晒雨淋和熬夜,眼睛熬得通红,面容憔悴,嘴上长满了黑萋萋的胡子。当他望着那逐步炸下去的基坑时,似乎还嫌进度太慢,从那风风火火的行动里,从那不耐烦和急促的命令中,很大程度上包含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心理和过激情绪,以致水芙蓉很想抽个时间安慰他一回:“总工程师同志,速度够快的了。我们的机子已经开足了马力,再加速,也有可能‘爆炸’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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