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还记得吗?” 坐在颠簸的客车上,母亲大人拉着我的手,神色平静又好奇。 “什么故事?”我问。 童年时代听到的故事太多了,神话传说、民间怪谈,还有一些民谣童话……至于母亲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些,我并没有任何头绪,而且,就连此次上山我也不清楚原因。 母亲大人微微一笑,看着我的眼:“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我感觉自己的脸庞轻微抽搐了一下,虽然极力不想流露出不屑的神色,但我还是听到自己问:“妈,我已经大了,不听这些啦。” 母亲大人似乎没听到我说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知道,在你外公口中,这座山是哪里吗?” 我想起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于是用不太确定的口吻回答:“青林山?” “嗯。”母亲笑着点头,目光望向远方。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车窗,在崎岖的“之”字型公路那边,是一座丰腴的青山,它安静地半躺在鲸鱼湾的怀抱里,向东绵延的余脉则像伸出的右脚。若非遍野青绿,恐怕它也不会叫青林山,从这边远远眺望,山仿佛披上一层草木编成的巨毯。从我家望去,青林山四季景色变幻,现在夏秋交接,山上仍是一片苍翠。 “我小时候经常来山上玩,这上面有座庙,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母亲大人靠在车窗上,额头紧贴着窗框,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回忆童年。 “有一点,小学的时候,我爸和你带我来过一次。”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了,上次来这里要干嘛都忘的一干二净。 母亲大人看着窗外轻声回答:“那次是带你来祈愿的。” “身体健康,团团圆圆吗?” “嗯,除了这些大家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 “那这次我们来干什么?” 母亲大人神色如常:“你爸不是要去出差吗?我想来这里……”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后面的话。 客车连续拐过几个弯道,沿着海边公路继续向前,在九月还稍显燥热的风里,一声声海鸟的叫声从山的那边传了过来,好像来自旷野的呼唤。 抵达青林山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在植被茂密的山脚,我甚至感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这里平常几乎没人来,因此周围显得十分冷清,但在来时的路上,我看到一辆辆十几米长的大货车正往鲸鱼湾里运输着货物,可能是要投资建设一些基础设施吧。 我随着母亲大人上山,她穿着一套浅红色的运动服,鞋子和裤子也都是便于运动的款型,虽然青林山不算太高,放在真正的名川大山面前甚至只能叫做小山丘,但因为坡度太陡,上山的路十分艰难。 “我跟你爸就是在青林山认识的。”母亲大人冷不丁说了一句。 不对呀,我爸的说法好像不太一样,“我爸说你们是在大学认识的。” “说是在大学认识的也没错。”母亲大人停下来等了等落在后面的我,稍微喘了喘气,继续说,“但准确来说,我们在上大学之前就见过面了。” “在青林山里?” “雾隐寺里。”母亲大人纠正道。 那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寺庙。 “那时候我十岁,他才九岁,我记得那是7月份,天很热,我跟你外公来寺里祈愿,刚好遇到你爸。”母亲大人和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是跟你奶奶一块儿来的,因为不想听一灯大师念佛经,就偷偷跑了出来,我们俩刚好在三圣殿旁边那棵高山榕下撞到,他当时还被我给撞哭了呢。” 说到这里,母亲大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没想到我爸我妈平常生活里没什么情趣,原来这么小就遇到过。 “可是,我爸为什么说你们是在大学认识的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当时不认识啊。”母亲大人回过神来,“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直到考上大学。我们是同班同学,入校时要去报道,他笨手笨脚的,人家老师要通知书,他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放桌上,提前准备的证件照洒了一地,我在旁边帮他捡,里面还有他初中时候的一寸照片呢,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所以,你们就开始交往了吗?” “没有,那是再后来的事了。”母亲大人好像脸红了,从石头上站起来,直直往前走去。我也不好再问,母亲这一辈人似乎对感情方面的事情特别难以启齿。 雾隐寺在青林山的山顶,我们两个人足足爬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达寺庙门口。 那是一个老寺,不大,在山岚深浓的山顶中,在林木掩映的翠色中,破旧的小庙居然显得庄严肃穆、古色古香,入庙前的石质牌匾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两边雕有一幅楹联。 “古寺座西山,佛心普济,谕众生多行善事;寒泉映明月,菩提众渡,引万物施恩布德……”我站在小寺门前,抬头轻声读出来。 “我小时候来就有这副对联了。”母亲大人站在我旁边,也轻声读了一遍。 因为山偏庙小,寺中没多少人,来此上香祈愿的仅有我和母亲大人。跨过高高的灰色门槛,西去偏殿一箭之遥,耸立着参天的丹枫黄柏,林木隐映中,灰墙棕槛。此时已是午后,初秋的骄阳,被山中层层叠叠的密林过滤成浅淡的金光,落在生着零星青苔的石阶上,却如某间高庙名寺般让人心安。 一个比我稍大的和尚从偏殿走出来,跟母亲大人说了几句话,他身上穿着褐棕色的海青,头上有六个燃戒疤,很瘦,面善。 原来青林山中还有一座真正的寺庙,踏进院内,环顾四周,我只看到了未被商业化的原始景色,空气中弥漫着佛香燃烬后的味道。在不知名处,淡淡的梵音从远处传来,仔细倾听,能分辨出并不是录制的音频,而是真人在念经。 “这边走。”和尚说着,带我和母亲大人穿过石板路,往一旁的偏殿走去。 我看到庙里最中央耸立着的大雄宝殿,但它的面积很小,还没有华联高中一间教室大,现在木门紧闭,不见寸光。 石板路上没有落叶,或许是没有深秋,又或许是和尚们已经将寺院内打扫干净了,路上,我还看到一个小和尚在念经,我瞥见书页的名字,叫《佛说十善业道经》。 大和尚带着我们走到一间禅房,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道慈祥又睿智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位资历深厚的老者。 我和母亲走了进去。一灯大师坐在蒲团上,慈眉善目,下巴上留着长长的灰白胡须,就像电视剧中常见的那样。他并没有穿电视中那种红黄相见的袈裟,身上也是普通的海青僧服,但显得精神矍铄,目光犀利。 然后,我不记得母亲和一灯大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这间禅房内的墙壁上挂着两幅未装裱的字画。一副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另一副是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落款都是一灯大师。 过了一会儿,一灯大师带着母亲去了另一间禅房,临走前母亲还问了问可不可以带我去,一灯大师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偈语。 我被允许可以在寺内到处逛逛。 我首先就想到了三圣殿旁那棵高山榕。 母亲和父亲在那里遇到,我想去看看。 那棵高山榕长得很高了,粗壮的枝干直刷刷伸向高空,阳光映照下,散开的树冠上缀满丹霞般的叶片,表层的坚硬树皮则如同黑紫色的龙鳞,默默为之输送养料。 在三十年前,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这里相遇的。我的耳边传来阵阵梵音,和尚们整齐的诵经声久久回荡在庙里,仿佛将空气也印上金色梵文。 我看了一会儿这棵高山榕,便转而跑去其他地方参观了,这座庙虽小,但光我见到的就有五六个和尚。 慢慢地,我转到了别处,拐过大雄宝殿之后,那里是一片日常居住区,我顺着崖边小道往下走,旁边是深深的山沟,里面流淌着一条不大的河。 偶然间,我瞥见小道尽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建筑,它没有铺满瓦片的飞檐,只有短小的用来避雨的房檐;没有镶满铜钉的大门,只有一闪小小的榆木门。在一众僧庙建筑中,它就像一座民房,看上去格格不入。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建筑呢? 我走到门前,里面传来某种尖锐的破风声,呼啸尖锐如早年蒸汽火车头的鸣笛声。门没关,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的环境令我一惊。 这是一座“回”字型建筑,四周都有房屋,向内有用茅草和毛竹搭建而成的前廊,正好将院内一株高大的无花果树给围了起来。在左右两边,放着一排排木架,我看到颜色青黄不一的竹子,以及不知道何用的竹胚。 “喂,你有事吗?” 角落里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位满脸胡茬的大叔坐在椅子上,手里正用剃刀去刮一根竹子的斜枝。 “我……是这里的香客,随便转转,不好意思,我这就走。”看大叔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必不太好惹,我决定赶紧开溜。 “香客?你一个人吗?”大叔放下手里的竹子,站了起来。 他不高,只有一米七,但身材十分结实,身上没有健身房教练夸张的大块腹肌,却有在长时间风吹日晒下劳作练成的强健筋骨。 我下意识地回答:“我跟我母亲。” “坐吧。”大叔指着旁边一个小凳子,神色稍微舒展了些,但还是给人一种凶巴巴的感觉。 我本以为他会赶我走,没想到愿意让我呆在这里。 我看他重新拿起剃刀去修竹子,便好奇地问道:“大叔,你这是在干什么?” “造弓。” “造弓?”我满腹狐疑。 “对,造弓。”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可神色如此凝重,仿佛在完成一间不可思议的大事。 这时,我听到北面的房间里再次传来尖啸的破风之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该是利箭破空的吟唱。 我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木架上的竹胚上,顿时恍然大悟,这个造型不就是弓的形状吗?没想到雾隐寺内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看你的样子,还在上高中吧?”大叔忽然问我。 “嗯,我在华联高中上学。” “哦?高一吗?” “对,高一二班的。”我光顾着观察那些竹胚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班级都说出去了。 可大叔听到这话,居然再次放下了手中的话,他看到我盯着竹胚的目光,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进屋拿出一把小弓,递给我。 “这是?” “刚做的成品。”大叔回答。 我接过弓箭,差点跌倒,它比我想象中的要沉的多,至少得有二三十斤。 它采用反曲设计,弓身上刷了类似桐柏油的东西,因此呈现出色泽均匀的古铜,摸上去丝毫不沾手。握把则用熟牛皮包裹,上面缠了一圈圈草绳,弓槽上挂着的弓弦,则由牛角筋反复鞣制而成。虽未有任何雕琢,这把古朴的弓还是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走吧,我带你去试试。”大叔说着,朝北面弓声不断的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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