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从早晨到中午，再到晚上。 我疲惫地扫了一眼书桌上齿轮形的闹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二分了。窗外灯火通明，从十八楼的高度朝下望去，高架桥上车流如注，道路两旁的摩天大楼仍有不少楼层在亮着灯，那些整晚整晚加班的人，正撑起一个个脆弱的家庭。 “又是一个赶作业的晚上，我美好的夜生活啊。”终于做完作业了，我把课本合上，准备去享受一下余额不足的夜生活。 这时，屋外传来家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客厅里响起熟悉的钥匙拥抱桌面声、高跟鞋亲吻陶瓷地板声，以及妈妈身心俱疲的呼唤。 “妈，你又喝酒了吗？”我打开房门，看到母亲瘫软在沙发上，身上带着一股很重的酒味。 母亲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职业装，乌黑亮丽的鬈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唇上涂了淡粉的口红，在橘红色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出珍珠般的色泽，而露膝的套裙下，油滑的黑色丝袜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成熟的魅力。 “没有......”妈的眼神有些躲闪，“额......只喝了一点儿，今天的客户很重要，是将近一亿的大单，我们公司很......” “不能让公司的男同事喝吗？”我没好气地走到厨房，轻车熟路地从储物柜中拿出一种母亲常喝的解酒饮料。 “公司男同事喝了很多了，有些人中间还去催吐，吐完再喝……”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真是不敢想象，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酒桌文化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习惯，难道不能用一种大家更容易接受的方法吗？。 “妈，我再打一杯番茄汁，你还想吃什么吗？”我把解酒饮料打开，递到母亲手中，她的脸庞红红的，显得十分娇艳。 啊啊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吃了。”母亲摇摇头。 “好。”我快步转身走到厨房，开始打番茄汁。 因为经常应酬，母亲有轻微的胃病，市面上常见的解酒药基本都不敢吃，只能喝一些解酒饮料，至于网上常说的喝牛奶或者蜂蜜其实没什么作用，倒是番茄汁解酒的效果不错。 “妈，我爸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去北方出差，可能要一个星期。” “我知道，你爸去施工单位看桥梁了。” 我把打好的番茄汁端给母亲，她喝了一半，侧躺着看着窗外，雨渐大。 “你还在写作业吗？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母亲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又缓慢。 “嗯，刚写完。”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也是，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嘛，跟我爸一样，大不了我们换一个工作嘛，我听何姐说她想请你到她公司去，你为什么拒绝？” 母亲笑了笑，没有说话。 “算啦，我不问了，我帮你把热水器温度调好，记得喝完去洗澡，杯子我明天早上洗。” “嗯。” 调好热水器，我看了一眼母亲，确定她真的在喝番茄汁，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小屋跟恋爱小说中女孩子的房间不大一样，没有粉嫩的装饰和多余的物品，除开必要的家具外，最多的就是靠墙壁摆放的科幻小说啦。我是一个忠诚的科幻小说读者，这些书都是近几年才买的，以前我没这种兴趣爱好。 床上放着我明天要穿的校服，深灰色西服外套上绣着光明高中的破浪帆船校徽，我把衣服暂时收进衣柜，将所有作业整理好放入书包。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啦！ 我打开手机，点开星空之下的主页。她是我最喜欢的一位科幻小说分享博主，每天都会在网上品点自己读过的科幻小说，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坐拥将近五万的粉丝，最近出产的文章质量也是越来越高，我最初就是看了她的一篇高赞文章才入坑的。 “哦耶，刚刚更新了。”我点开她最新发布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探寻灵魂的本质——〈鱼出现的夜晚〉》。 “黑暗短暂笼罩大地。 然后云开月明，夜空深邃。 不见鱼。 不见鲨。 也不见老人。 还是刚刚的夜晚，只剩下月亮和群星。” “故事在平静的夜晚中结束，代表着梦幻的鱼群消失不见，世界重归于旧。今天给大家带来的短篇故事《鱼出现的夜晚》出自大师级人物乔·R·兰斯代尔，他曾11次斩获布莱姆·斯托克奖，这是恐怖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代表了人们对他实力的绝对认可。” 原来今天介绍的是兰斯代尔，我继续往下翻。他的作品我只看过一点，不过除开那些名声在外的恐怖作品，他似乎还当过《蝙蝠侠》和《超人》两部动画剧集的编剧。 “但今天这篇短篇没有任何恐怖的元素，相反，它带着更多的梦幻与空灵，甚至有些宿命论和死亡哲学的韵味。 故事讲述的是一老一少两个推销员在沙漠中遇到海洋鱼群的故事。他们想开车抄近路回家，但因为途中发动机故障抛锚在了偏僻的沙漠。 这时，老人给年轻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这一生都在从事着推销的行业，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的愉快，而现在的生活是如此的艰难。 讲着讲着，忽然老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曾经来过这片沙漠，巧合的是当初也是车子坏在了这片沙漠之中。而且他还回忆起了，自己在这片沙漠中看见过游泳的鱼。老人说应该这片沙漠早在数亿年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老人说得津津有味，但年轻人根本不相信，他认为一定是炙热的沙漠让老人热疯了。 午夜，鱼群游动的响声惊醒了两个人，老人欢天喜地，像变成了孩子一样，随着鱼群游啊游，最终消失不见……开头的文字正是小说的结尾，代表着一种循环与归化。” 深夜出现的神秘鱼群，成群地在沙漠之中游动，想想都觉得壮观，要是我在沙漠中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得留下来拍张照片。 屋外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母亲在浴室洗澡，我侧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往下看，星空之下开始对这篇小说进行简短的点评。 “——这则故事，没有兰斯代尔以往恐怖小说的惊悚，但保留了他高超的氛围塑造技巧，用简练又老成的笔法描绘出夜晚沙漠的孤独感以及梦幻鱼群的奇异，不过我认为这个短篇重点不在于他文笔如何，而在于更深层次的意味。 在文学层面上，一般题目比较普通，哲学的意味反而比较浓厚。显然，兰斯代尔并非是要跟读者探讨沙漠群鱼是否存在以及鱼群出现的科学性，而是着重于更抽象的含义。严格来说，这部短篇属于奇幻小说，并非“硬科幻”。 他更多的是描写老人的语言和内心活动，我认为，沙漠鱼群揭示了现代文明与远古文明的冲突，远古时期的海洋和鱼群是大自然的象征，沙漠则是现代文明对人类生存空间的挤压以及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异化和扭曲。老人最终选择投入大海，是否是选择回归自然的一种解释，则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思考。” 我把这篇文章看完，在星空之下的所有分享中这一篇并不算长，她曾经分享过很多长篇科幻，有些文字甚至有上万字。 退出她的主页，我在网上搜了一下这篇小说，甚至还不到一万字。在母亲的洗浴声中，我带着好奇的心情读完了这部短篇，才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我好像没读出如此深的意味。” 人性的扭曲？异化？额......听起来很像某种荒诞的现实主义文学。真好奇星空之下是怎么想到这些的，难道她的脑袋和我的不一样吗？ 我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松软的长发的触感让我有些沉迷，但也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 “小君，帮我取一条浴巾。”哗啦啦的水流停了，妈妈的声音从浴室传来。 “来啦。”我放下手机，取了一条干净的浴巾递给妈妈。 “你怎么还在？”妈妈从浴室里出来，看到呆站在门口的我吃了一惊。 我忽然问了一句：“妈，你觉得我的脑袋和其他人一样吗？”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可能是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吧？究竟是什么的差异，让我和她的想法相距甚远呢？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眯眯着拍了拍我的脑袋：“确实不一样，好像比别的孩子都要聪明。” “啊啊，妈，你不要说谎嘛，不跟你说了，我回屋了。”我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我并不是很聪明啊，但母亲似乎从来不这样想。 初秋的夜晚本有些闷热，但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城市里的暑气都被洗涤一空。我打开窗户，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有些动容，那个我喜欢的博主星空之下是否也和我分享着同一场雨呢？至少和我是在同一片星空下吧，毕竟她的IP地址显示和我在同一个省份。 想到这里，心底忽然感到十分开心。说是窃喜也不为过。 人之所以发明知己一词，不是因为物理上的同吃同住、同生同死，而是因为素不相识却又在精神层面上不谋而合，不知道我算不算星空之下的知己呢？ 哈哈哈，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吗？ “知己，拼音：zhī jǐ，汉语词语，意思是彼此相知而情谊深切的好朋友。”我看着手机上的百科界面，暗自嘲笑自己。 看，上面写的多清楚，得是彼此相知又情深意切的朋友。我和她连朋友都不是，怎么能称得上知己呢？ 对了，那我和她做朋友就是啦！ 怎么才能和她做朋友呢？我不认识她，没见过面，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住址，甚至连对方究竟几岁也不清楚。 “年龄：保密。性别：女。职业：学生......”我打开她的资料简介，轻声念了起来，在无边的雨声中，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发信息。 哈哈哈，怎么可能发呢？莫名其妙的，好奇怪，要是我突然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来信，说要和我做朋友，一定会认为这个人脑子有病吧？ 不不不，她可是一个有五万粉丝的博主，每天给她发私信的人一定很多，甚至可能有公司找她进行商务合作呢，肯定不会理会我这种小透明啦。 哎呀呀，要是写一封很长的私信会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呢？啊啊啊！好奇怪，搞得好像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所写的悲惨故事一样。 算啦，不写了。我把手机抛到一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摩托轰鸣声，最近深夜总会有一些骑着酷炫机车的人在附近飙车，搞得隔壁张奶奶整晚睡不着觉，张奶奶本来就有心脏病，希望这群飙车的人去找一个专业的场地。没有人禁止你飙车，但也要分场合呀...... 看，我这不是很顺利地没去想和星空之下交朋友的事嘛。 ...... “你好，我是你的粉丝，我很喜欢你的文章，你所有的文章我都有看过，我最喜欢一本书是你介绍的埃德温·艾勃特的《平面国》，一位十九世纪的神学家居然会写出一本探讨高维空间的书，确实很让我惊讶，说不定在四维空间里我们就可以相互看见喽。 我还喜欢你介绍的另一本书，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虽然这本文学性更强，不过还是很好看的，如果是我，一定会选择克拉拉的，‘感谢你选择了我’。 关于今天的文章《鱼出现的夜晚》我有一些不懂的地方，可不可以请教你......” 不对不对，这样写的太多了。 我把刚刚写下的“长篇大论”统统删掉，重新酝酿了许久，写了这样一段话——“你好，我是你的粉丝，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如果让你感到困扰，就不必回我啦。” 务必要回我啊。 我紧张地摁下发送键，感觉手掌心里莫名出了一手汗，闭着眼睛发送消息，我赶紧关掉手机，胆怯地跑到客厅接了一杯水。 母亲已经睡下了，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那杯喝光的番茄汁在提醒我，麻烦把我洗干净。 哗啦啦。 我冲干净杯子，把手泡进洗碗池，漂浮的红色番茄颗粒让我有种奇异的感觉。 回到房间，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我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出一条未读消息——“你好，我是星空之下，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 我感觉家里不那么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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