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小镇里，久久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昨夜雨来，清晨仍有淅淅沥沥的雨粒，在春寒料峭的残雨里，新铺的柏油路面上积有一个个清圆的水洼。水洼表面如明镜，倒映出街边的家家店铺招牌。 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桂花黄的雨中，一把蓝色的八角伞从长长的巷尾走来。 今天又下雨了呢，我抬起头，目光从伞檐下朝上眺望，灰色的天空陈横着阴沉的积雨云，好像要把天空擦除洗净。近处绿化带中的桂花树连成一线，花坛中散落一地花叶。有些花瓣飘出坛外，落在路上的水洼里，如同湖面上叶叶扁舟。 我刻意贴着墙根走，绕开散落的花瓣。如果不是下雨天，我可能并不会绕远路来到这里。毕竟看身上的藏蓝西服就知道我还是个在校生。 一个月前我升入高一，考上了姐姐曾经上过的高中，这所学校离家并不算近，但却是像妈妈那样的中年女性提起来就感到骄傲的重点学校。如果能让妈妈开心，我乐意为之。而且因为新任校长宣布改革，姐姐也推荐我上这所高中，于是，我就顺随心意。 雨似乎大了些，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仿佛在弹一曲清亮的弦歌。 我收起雨伞，在一家干净的书店门前停下，门口的招牌上挂着姐姐精心设计的一副“植物画”，她用木槿、梧桐叶、猫尾红、金苞花和一些其他我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拼成一个清新可爱的植物汉字——秋。 这是姐姐书屋的名字。 事实上，姐姐会按照季节用各种各样的叶子和小花拼出“春夏秋冬”，所以，某些店里的忠实顾客会称呼这里为四季书店。不过，姐姐偶尔也会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葳蕤”“叶语”等等，无一例外都跟花花草草有关。 我站在店外，透过玻璃橱窗往里看，店内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电灯里运转的微弱电流声。 只要是雨天，姐姐一定会睡懒觉的，为了让自己多睡一会儿，她会让店员帮忙开店，所以，本来我不必代劳，但是两个店员都临时有事，这个重任就落在我的肩膀上了。 记得有一次我问老姐既然想多睡会儿，为什么不干脆歇业一天呢？ 我姐抱着手里的陶瓷杯，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速溶咖啡，傻傻地笑道：“要是店门没开，风就会把我偷懒的消息送给远方的人。” 为了不让远方的人知道老姐偷懒，我决定帮忙。 其实我来书店也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能在雨天的清晨一个人待在店内看书，并且作为帮忙的报酬，我可以要求姐姐进货时买我想看的书。 打开玻璃门，屋内静悄悄的，五排长长的书架穿插在店内，四季书店没有过分的装潢，除开一些必要的点缀外，最多的装饰便是姐姐自己栽种的花花草草。 “看起来并不是很乱嘛，不太需要浇水。”我卸下书包，随手放在收银台上，桌面上还放着姐姐喝剩下的可乐杯。 “只要稍微清理一下就ok了。” 我把桌上的垃圾清走，顺带整理了一下店内的书架，这些事情才花费了我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 “呼～”我抹了把汗，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指针停在七点二十八分，自从新校长宣布改革后，学校八点半才上课，而四季书店离学校已经很近了，八点十分再走也绰绰有余。 真正的高中生活怎么可能像书中描写的那么美好，虽然新校长改革后，确实卓有成效，学业压力轻松了许多，但每天还是有很多作业要做啊！ 我环顾四周，店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鲜花草的气息，仔细嗅嗅，似乎冰梅的果香气味最明显，其实是因为我只能分辨出冰梅的气味。 在姐姐到店之前，我趁机浏览了一遍新进的书，可惜的是，并没有我感兴趣的，最近因为学生党大量涌入，书店里多了众多流行的青春恋爱小说，我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反倒是姐姐压榨了一些外国小说的展架，令我十分不满。 算了，还是不想这些了，我决定先把仓库清理一下。 用作仓库的杂物间里还堆放着一些新进的书籍，为了满足顾客们的需求，四季书店会记下顾客想买但书架上却没有的书，等下次进货时姐姐会专门买回来。 不过偶尔也会有顾客写下之后忘记买走的，姐姐又担心自己将这些书卖出去顾客回头找来会失望，久而久之，仓库里便堆放了一批没人要的书。 不如把其中超过半年没人取的书先上架吧。我这样想着，开始在书堆里寻找半年前的存货。只是简单的一看，我就感觉头都要裂开了，这其中最古老的书籍居然是四年前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四年前，姐姐的书店才刚刚开业…… “《索拉里斯星》……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我打开纸包，从里面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莱姆……好像有些印象，哦，想起来了，他还写过《未来学大会》，里面描述的被迷幻药层层包装的虚伪世界曾经让我震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要不是高帆推荐，我肯定不会读这本书的。 高帆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个爱科幻小说到骨子里的硬核科幻迷，不过他可不止是一个幻想家，还是一个实干家，不算文科成绩的话，高帆的理科成绩是全校第一，中招考试时，物理和数学考了双满分。 这本书不知道他喜欢不？ 我把这本《索拉里斯星》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准备一会儿带走，就当作我帮姐姐开门的报酬。就在这时候，店门被打开了，我听到寒姐在喊我的名字。 “小星，小星，你在吗？” “寒姐，你来了。” 我钻出仓库，看到寒姐正站在门口拢头发，她有一张圆圆的小脸，五官小巧而精致，身上穿着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蝴蝶衫，由于天冷，外面加了一件卡其色的针织外套。 “寒姐，你今天不是有事吗？” “我求别人代劳了，雨天你姐不是要睡懒觉吗？今天是周一，总要开店嘛。”寒姐的笑容自然而优雅。 寒姐全名叫刘香寒，是姐姐书店的营业员，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半了，顺带一提，她绝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大姐姐，每一次看到她笑都会让人心里发暖。 “你在仓库里干什么？”寒姐把雨伞轻轻甩干，放到店门口的雨伞箱里。 “整理以前的书，仓库里面有很多顾客订购后却不要的书。” “哦，我也记得，是有很多。”寒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星，等我一下，我换完衣服就来帮你。” 寒姐说完，便去更衣室换工作服了。 屋外雨似乎小了些，稀稀落落打在树上，让树叶轻轻发颤。我重新走回仓库，准备在里面寻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宝藏。 寒姐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四季书店的工作服是姐姐亲手设计、亲自缝制的，上衣是浅黄条纹的白色衬衫，外面搭配深绿色的连身裙，裙面上绘有各种植物花纹。因为是手工缝制，寒姐身上的工作服十分合体，更显得她温柔。 “好多……如果以前每天都收拾的话，也不至于搞成这样了。”寒姐面露歉意，从纸包中取出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精装本。 “这本书……我好像知道预订它的人是谁。”寒姐轻声呢喃道。 “哲学书吗？”我从寒姐手中接过这本薄厚适中的巨著，它的封面印着一幅抽象的油画——一身黑色风衣的弗里德里希·尼采站在高耸的岛岩上，面对着苍茫的大海，手中随意地拿着一只黑色烟斗，似乎在思考深邃的宇宙。 我对哲学兴趣寥寥，与其说是因为枯燥而觉得无聊，不如说自己理解不了大师们的思维而感到羞赧，有时候，我也会因为明白某个观点而欢呼雀跃，但大部分情况下我都是带着懵懂的印象读完全书，于是乎，我也就在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的境遇下放弃了自己的哲学实验。 寒姐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并未说下去，而是继续整理。 虽然时间不长，我和寒姐还是有许多发现，有个人定了许多东欧作家的书籍，比如布鲁诺·舒尔茨的《鳄鱼街》、伊斯梅尔·卡达莱的《雨鼓》、切斯瓦夫·米沃什的《米沃什词典》，这些作品在东欧影响不小，但在国内还没有得到及时的介绍，知道的人不多，定这些书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喜欢外国文学的书迷。 正当我沉迷于挑选战利品的有趣活动时，书店的门忽然开了，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就像春雨过后温和的风。 寒姐习惯性地瞬间站起，落落大方地往外走，边走边撩起鬓角的一缕碎发，将之别在耳后。 来客人了吗？我也跟了出去。 门口，一个跟我穿着同款校服的女生正站在门廊整理雨伞。我们的校服是仿欧式的，女生上身是蓝色休闲西装搭配白色衬衣，下面则是红色格纹百褶裙。在西服外套的左胸处，缝有华联高中的旭日红霞校徽——它也缝在我的校服上。 “你好，请问这里营业吗？”她的声音柔缓而清丽，犹如雨后的空谷幽兰。 我朝门口望去，她大概有一米六五，乌黑的短发柔顺似云，修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开合，她垂下眼眸，茶褐色的明眸带着深邃而又忧郁的微光。 当她抬起头时，我才察觉到这张陌生的脸庞似乎有些熟悉。 她扫了一眼店内，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半秒，但在稀落的雨声中，我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 我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我好像闻到了山崖上茉莉花的清香，在一个遥远又模糊的下午，在一个经过了无数次的古老街道的拐角，某棵梧桐被柔和的风所吹动，一片树叶落在我的心头。 “欢迎，雨伞放到雨伞箱里就好。”寒姐热情地帮她把伞放进箱子里，引她走到店内。 在这里，我们从不说欢迎光临，只说欢迎，姐姐说对客人说欢迎光临的店铺都是把客人当成了赚钱的工具，她想把书店的功利性质减淡，事实证明，姐姐确实做到了——书店其实一直在亏损经营。 “你是第一次来我们书店吗？”寒姐问。 少女点点头。 寒姐注意到了她的身上华联高中的校服：“最近华联高中来我们店里的学生很多哦，你想要什么类型的书呢？” “我随便看看吧，谢谢。”少女的声音简短而清落，她说完，便默默走向书架。 “喂，小星，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认识她一样？”等少女的身影隐没在最远处的一排书架，寒姐才半开玩笑地用肘部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回过神来，突然想起：“额，好像是我同班同学来着……” “那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呢？”寒姐有些讶异。 “我不是很清楚她的名字……毕竟才开学一个多星期嘛，班里很多人都不认识。” “那，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寒姐笑着问。 “好……我一会儿就去。” 寒姐轻轻耸耸肩，自顾自的走到营业台后：“仓库的书等我闲时再整理，你注意到校的时间哦。” “嗯。”我点点头，走到仓库去拿莱姆那本《索拉里斯星》，这可是让高帆崇拜我的杀手锏。 在去的路上，我看到那个女生远远的站在书架前，背对着我，好像在看一本很厚的书，掠过整齐书架的顶端，窗外小雨淅淅沥沥，一种莫名的节奏感在心中响起，让我想起巴赫一首曲子的旋律，降E大调第5号创意曲，那种舒缓的节奏就很适合雨中邂逅时听。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想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这个想法好奇怪，我明明并不认识她，而且我们俩从未说过一句话。 真奇怪...... 我快步逃进仓库，把那本《索拉里斯星》塞进书包，飞也似地离开了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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