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风
2023331
文/弹指千椿
01昏淡无光的雨季开始了
走廊尽头的教室里喧闹声像沸水溢出来,午后四点左右阳光斜切降下,视觉内大面积被暖黄的明亮浸泡着。
开学分班考刚落下帷幕,宣告高二下新学期伊始。
离正式开学还有两天,大家拼命抓住短暂自由的时光,笑闹声萦绕在前后门,很快考场内空了三分之一。
林楠木东西收拾一半,左边那张桌子已经空了,那张桌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前门拥挤,攒动的人堆里难以辨认。
何况林楠木还是近视,她扶了扶眼镜框架,只好作罢。
榆城夏日温度高得吓人,耀眼的光斑如影随形,长时间盯着惨白的试卷眼睛有些胀痛。开考半小时,林楠木的黑色签字笔不出水,偏偏忘记带备用笔芯,是问坐在左边同学借的笔。
打算考完还的,人走的快,一打铃就离开消失在了甬道里。
林楠木骑自行车回家,半路等了个红绿灯。脑子里迅速过了下化学最后一道题,好像老师课上讲过,但她又写错了。
最后一门英语,作文题目都没看懂。完形填空正确率估计又惨不忍睹,她已经想象到分班后的老师看见成绩后的样子了。
头顶的白光铺洒在沥青地面,车轱辘向前又碾过细小石子,她捏着刹车单脚踩在石砖上。身边等红灯的电瓶车里传出一道清晰的童声:
“妈妈,那是什么,麻雀吗?”
这一声把周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天上去,林楠木也仰头看了眼。
澄澈天空上横着的电线分布不均几个黑点,缓慢朝一侧移动。距离太高太远了,小孩看不出那是什么鸟。
前方指示灯变绿,林楠木一脚蹬了出去,告诉她,“那是巡线工。”
风声渐起,耳廓的燥热弱了。林楠木的父亲就是巡线工人,在一次高空作业中没了命。当时还上了当地新闻报纸,赔偿金是工友一齐要回来的,不多,事情过去后再无人问津。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常年身体不好的冷玉珍摆摊做起小买卖。爷爷林福德患阿尔兹海默症卧病。
初三起,一蔬一饭林楠木都要事事留意。
她好久没看过天了。
锁好车,林楠木捋了下头发,阳光照在肩上,她舒了口气。
蓝天白云下,风声过境掉下一片颤巍巍的树叶。
“妈,现在出门吗?”她进院撞见往外推车的冷玉珍,伸手扶了把。
门口有石阶卡住发出咯噔一声,冷玉珍抬着车尾低头查看,“今天周五广场人多,我早出门会去占地儿。”
林楠木闻见推车里摆着的卤味,垂涎直流,伸手想顺颗鸡胗被冷玉珍一把拍掉。
“哎呦你这孩子,这要去卖的能随便吃啊,屋里给你留着饭。”几个塑料凳被颠簸快掉下,冷玉珍下车用麻绳固定住。
林楠木从书包里掏了个东西塞进车里。
冷玉珍没注意,摊子摆开才看到是女儿给她的手持小风扇,弯嘴笑了下。
家里的经济来源大部分靠冷玉珍全年无休的摆摊,林楠木闲暇在烧烤摊兼职,服务员一小时十二块钱,下午六点到夜里十点,日结薪水,林楠木在那干了大半年。
她放下书包,冲了把脸就听到坐在轮椅上的林福德哎呦了两声,她把刚倒好的水给老爷子端过去,拾掇好才出门。
周五晚上人流量大,赶上晚班的同事请假缺人手,她从到店一直忙到十点。期间歇息看了眼手机,是冷玉珍的未接来电。
她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拨了回去,电话那头嘈杂,冷玉珍声音断断续续,问她弟林立新在哪。
“小兔崽子是不是又去网吧了,说好放学过来帮忙,这会人多连个帮衬的都没有。哎楠楠你弟弟现在都没人影,有没有事啊,你这会要是能走开就去找找他。”
林楠木操心林立新的事差点把菜送错桌。
晚班结束,她围裙一解蹬上车子就往林立新常去的网吧抓人。
近十一点街角商铺关了一半,林楠木掀开门帘径直走进去,店内乌烟瘴气嘈杂声融汇盖住她的声音。
“林立新!林立新在这不在。”林楠木来这抓人抓惯了,值夜班的小时工混了脸熟,给她说:“你弟刚走。”
“他几点来的?”
员工瞧了眼墙上的表,估摸着:“吃了中午饭吧?天亮着就在这了。”
“谢了。”林楠木丢下一句,直冲冲往外走。
车子骑到半路,闯了两个红灯赶到冷玉珍摆摊的广场,忽然才意识到,林立新这是下午没考试!
她气得咬了下下唇。
冷玉珍正准备收摊,“找着你弟了没?”
“在家呢。”林楠木帮忙把塑料凳摞起来,两张折叠桌一合,动作麻利塞上车。
冷玉珍刚把灯拉灭,迎面来人问,“豆腐串有没了?”
“有有。”灯又被拉亮,女人把椅子桌子拿下来。
夏夜,小摊前亮起的光不足以照亮昏沉的街道,夜幕悬着黯淡的星都隐到流云后面。林楠木看着背有些佝偻的冷玉珍,喉咙像是堵着棉絮。
她深吸了一口气。
林楠木和林立新是龙凤胎,在一所高中上学。回到家才想起来林立新办了住宿,此时已经躲进学校宿舍。
卧室亮着灯,黄淑华在换床单,嘴里大声骂林福德,“死老头子,拉屎也不吱一声,成天伺候你!”
林楠木路过门口,有眼力见的把一盆脏床单拿去洗,跟吹鼻子瞪眼的黄淑华对上视线,她张口叫了声,“奶奶,这些我去洗,你早点休息。”
这话又戳到黄淑华神经,老太太阴阳怪气,“早点休息?我也想早点睡啊,上辈子对不起你们一家人,这辈子伺候你们!”
黄淑华拍了下林福德的背,把压在他身下的枕头套抽出来,嘴里骂声不断。
林福德痴呆有两年了,黄淑华脾气不好嘴也不饶人,但照顾林福德这件事上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林楠木静静听着,不知道该接什么不该接什么。冷玉珍正好回来了,拽了她一下,“你别杵这了,剩下的我收拾。”
黄淑华冷哼一声。
当初冷玉珍过门,她对这个儿媳妇是百般不喜欢,如今儿子不在了,她背地里一口一个克夫、扫把星念。冷玉珍身体不好,常年泡在药罐里,心有余力而力不足,什么都顺着黄淑华。
母女俩都是不吭不响,黄淑华嫌弃地努嘴,“你弟弟咧!”
“住校,提前回去了。”
老一辈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老太太看林楠木不顺眼很多年,从没好声好气过,“闷葫芦个女娃,你也住校好不啦,让你弟回来,我跟你爷爷瞧见小新心里还好受点咧。”
林楠木扣着手没说话。
床上的林福德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哼哼唧唧翻着身,这才转移走黄淑华的注意,她嫌门外的母女俩碍眼,砰地关上门。
卧室留给老人住,母女俩在客厅各支了两张床。家具很少,林楠木睁眼看着快被杂物堆满的一室一厅,想起小时候老师问理想是什么。
她说:“我想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在大家都喊着科学家、环游世界中,她话音一出,气氛静默下来,随后同学们不约而同大笑。
至今这个愿望也只是想想而已。
林楠木没有学习桌也没有书架、衣柜,属于她的也只有一台经常雪花屏的老式电脑,和身下的行军床。
临近晨晓,她被一阵动静吵醒,是冷玉珍睡熟踢到脚下的椅子,很快再次传来的鼾声中飞着蚊子嗡嗡响。
“啪——”
嗡嗡的声音没了。
只剩下女人细微的鼾声。
六点左右,林楠木起来收起行军床,客厅恢复原样。中午她去给冷玉珍送饭,刚待一会天色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她赶紧回家收豆腐皮。
老天爷的脸像耍人,暗了会乌云又散去。林楠木又拖着袋子把豆腐皮晾晒到太阳底下。收拾好,阳台搁置的电脑传来提示音。
有好友上线。
-原莎莎:给你看个好东西。
-原莎莎:[图片jpg]
-原莎莎:不用太感谢哦。[/爱心/]
林楠木点开照片,拍的是家超市招聘单。
是原莎莎家楼下新开的超市,薪资和时间都合适,工作内容不复杂,只要收款的时候不出错,日常维护收银台设备正常运转即可。
-楠木的椅:谢啦。
-原莎莎:怎么谢?
-楠木的椅:来吃烧烤打员工折扣。[/笑脸/]
对方发了个晕倒的表情。
林楠木笑出声,瞥到右下角时间,噌地跳起来拿着钥匙就出门了。
原莎莎还在继续发消息,几条顶上去,最后一句是:记得带伞,今夜有雨。
烧烤摊的人不比昨天少,挨着榆城三中,快开学高中生也多起来。林立新和室友出来吃串坐在外面棚子里。
眼尖的同学看到在店里店外穿梭的林楠木,手肘撞了下林立新,“这你姐?”
林立新眼没抬,他们家的情况室友多少了解,一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都说龙凤胎长得像,这也不像啊。你姐弟俩一黑一白,身高也差这么多,你一米八的个就没匀给你姐点?”
好友闲聊,拿这对姐弟当笑柄。
林立新把刚点的冰啤酒往跟前一推,“喝你的去。”
林楠木早看见他们一行人,忙的脱不开身,是同事去招呼的。
林立新隔空瞪了她一眼,他知道她看见了,得意洋洋撸了口串没再看她。
“幼稚。”林楠木吐了口气,不再看这边转过身忙去。
晚上九点左右,高空俯瞰下蓝色大棚连成一线,林楠木一直负责店里,间隙同事进来聊了几句,“外面桌那几个高中生蛮帅的,你要不要去瞧瞧,我帮你在这看着。”
“看什么,这都忙得走不开了。”林楠木以为是林立新他们,想起她弟弟那张臭脸,心里犯恶心,“你回来去检查检查眼睛吧。”
话未落,店里一桌人喝大了,跟邻桌人互骂起来。林楠木赶过去调解,闹事的两个中年男人拖着凳子就要动手。
店里人纷纷看了过去。
在烧烤摊干活这么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见,同事火速把老板搬来。
林楠木嘴笨劝架无济于事,打杂工是个年轻小伙子,跟着来劝。一时外面看热闹的也进来,结账的也堵在门口。
人多了起来,不知道谁先甩了个酒瓶子,玻璃碎裂的声音拉响号角。穿着深色短袖的男人动粗,满嘴国粹。
对面气急败坏,拉扯间桌上的铁盘咣当掉在地上,塑料杯里的酒被打翻。
“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瓷砖地本来就滑,又碎了几个啤酒瓶,林楠木想退出纠纷,脚下打滑直接跪坐到地上,手心摁到地面上那摊啤酒,酒气扑鼻。
桌上散落的几根签子露在外面,她正要起身,身边路过的一个男生伸手捂住了桌角,把尖锐的铁签往里推,声量不高,“小心。”
林楠木没顾上说谢谢,抬眼时只看到他低着的下巴,凌厉的喉结倏忽而过。
男生结完账就走了出去,刚才几滴油渍似乎甩到了白色衣服上,他搓了两下,见无果便作罢。
老板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之后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两个吵嚷的人脸上的愠怒烟消云散。
打杂的小工佩服地直竖大拇指,“厉害啊。”
“厉害个屁,还能怎么办,破财消灾呗。”老板三十出头,是个性情中人,嘱咐了几句,让看热闹的都散了。
浓重的黑铺天盖地,几声闷雷后下起雨点。
同事让林楠木找店里放的旧雨伞,都是顾客落在店里,长时间堆在杂物间早已破旧不堪。
“要几把?这没几个能用的。”
“三把。”
林楠木勉强挑了三把能用的,本想留一个给林立新,抬头才发现人家早就吃完走了。
这姐弟俩,没什么感情基础,全靠面子死撑。
夜色里,黑云压顶,急雨噼里啪啦打在地面上,空中闷而潮热。烧烤摊亮着的灯泡被吹得左右乱晃,几道撑伞的人影走进不远的漆黑里。
林楠木站在收银台前,又瞥了眼,本想看雨下的大不大,几次又落在那些没走远的背影上。
最左边的那件白t最为醒目,很高的身量钻进伞下,撑杆断了两根,伞下能遮雨的空间更狭窄了,后背淋湿了衣服贴在脊骨处。
那身形有些搞笑,林楠木看着,没忍住笑出来。
雨顺着一边倾泻下来,他向暗处走去,一颗白点融进黑夜。
店里的电视机在重播新闻,林楠木听到女播音员的声音:
“根据国家气候中心发布的消息,今年的梅雨期已正式提前!榆城东吴区雨日指标已达到入梅标准。南区一带降水强度增强,强对流天气活跃。因此特别注意城市内涝、中小河流洪涝的防范工作……”
气温似乎降了几度,风依旧黏热,潮湿的雨水席卷这座城市。
昏淡无光的雨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