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都不知道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柔软的褥包裹之下, 方临渊知觉地感到周身的寒意渐渐变得酥麻,与温热相互交织, 让他的意识都渐渐模糊了来。 鼓噪的心跳声虽仍旧在他耳中一声声地响, 却渐渐变得忽远忽近地,引得他逐渐沉入了睡梦当中。 这似乎是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记忆模糊,只记得似有轻软的云朵, 隔一会儿便耐心轻柔地贴上了他的脸颊和双手,湿润温暖地擦拭过他的皮肤。 再醒来时, 天色大亮。 方临渊坐身, 便见关了一夜的窗子经敞开了。柔软的晨风携着雨湿润的气息, 悠悠地吹拂进来。 竟是个难得的晴好日子。 充州的秋天向来黄沙肆虐,但一夜的暴雨空中漂浮的沙砾全击落了下来,难得地露出了一片湛蓝, 映照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丘。 方临渊翻身下了床,便见床边搁着一盏茶。 一夜睡,他恰有些口渴, 正那盏茶端来, 便发现经晾得温热了。 “赵璴?”方临渊恍然梦醒似的抬头。 却见一眼便可往到尽头的房间里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诶,赵璴呢? 方临渊按了按额角,可是对昨天晚上没剩多少印象了。 都不知他昨天是睡在哪里的。 方临渊仰头喝尽了茶,便换好衣袍找下楼去。 时正是清晨, 天色大亮,楼下也热闹, 厅中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桌边吃饭,眼见着方临渊下来, 都站身向他行礼。 正中那张圆桌上的衡飞章也站身来,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军身了, 昨夜睡得可还好吗?” 方临渊抬了抬手让士兵们坐下,对衡飞章回了一礼:“多谢大人关心,休息得极好。” 衡飞章连忙身,他往桌前让。 方临渊没与他推拒,顺着他的邀请朝桌前走去,可一双眼睛却是看向门外的。 驿馆外头似热闹,院中的车马与粮草都经赶到了官道上。只见昨日随行的几个商人这会儿正站在门前,笑眯眯地跟门前的驿官说着什么。 赵璴是在那里吗? 方临渊忍不住朝门外望去了两眼。 旁侧的衡飞章敏锐,当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 “啊,军在看他们?”衡飞章问道。 方临渊回头,便见衡飞章朝他笑了笑。说道:“不过是那几个商贾作主张,军不必动怒,我方才经说过他们了。”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顿,朝门外看了一眼。 便见是几个随从打扮的人,正抱着不知装了什么的箱奁走来走去。 下一刻,细微的金光在方临渊余光里闪过,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赵璴。 他戴了那副金雕的兽,在日光下熠熠地泛着金光。可他身段偏高挑卓然,黄金兽非但不使他落了俗尘,反倒生出两光怪陆离的邪性。 他正站在列队商道之上的车前,这几个抱箱子的似就是他的随从。 “衡大人,我出去看一眼。” 方临渊毫没有犹豫,回头对衡飞章招呼了一句,便朝着赵璴去。 —— 他不过是想看看赵璴在做什么罢了,但刚出驿馆,就几个商贾围了来。 这些商人都是兖州商会有名的大商人,各个八玲珑,都像人精。 一他们围住,方临渊便一步都难向前了,只得在他们讨好的笑容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他解释。 听了一会儿,方临渊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是怕他降罪赵璴。 这几个商人说,朱公子今日特得大早,亲带人去周边猎户手里买回了些鞣制好的皮毛。据说是为兖州还要冷些,需在那里逗留些时日,朱公子便想拿这些皮毛为大人们垫进车乘里,行路途中也能坐得安稳些。 “朱公子给我等都备下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请军不要见怪。”那些商人笑着说道。 方临渊闻言,却是转过头去,看向了赵璴的方向。 赵璴方才正是停在他的车边,透过打的帘幔,他好像看见了,己车上的皮毛跟别人的似乎不大一样。 别的车上铺的是鹿麂之类的皮毛,他车上似乎是一张连成片的狐皮,一眼看去便如烟霞般柔软。 这会儿,帘幔经放了下来。方临渊看不真切,只能看见那位朱公子平稳安静地走到了他前,向他行了一礼:“军。” 方临渊看见他具下的那双眼睛了。 他看着他,眉目间带着细微的笑意,融得像是荒原上乍现的晴光。 ……哪里是朱公子心有九窍,行军途中不忘巴结官吏,明是赵璴借由讨好之名,给他的车乘垫皮毛保暖。 方临渊似乎昨晚的烧还没有褪,耳朵根还有些发烧发烫。 他看着赵璴,一时没有说话,赵璴却是神色如,还朝着他微微躬了躬身,说道:“我体弱畏寒,却怕僭越,是擅作主张买下了这些,还请军勿要怪罪。”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 方军向来秉公正直,遇到这样圆滑世故的商人,是该责备他两句的。 但现下是方临渊与赵璴四目相对,如何能说出怪罪的话呢。 ……甚至他还知道,赵璴刚才还为了这个,他己的下属申斥过两句。 方临渊一时竟失语了。 周遭众人眼看着方军冷脸看着朱公子,表情,目光如炬,一时间都拿不准军的主意,也不敢再作多言,渐渐安静了下来。 方临渊却看见,赵璴看着他,睫毛微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那双漂亮过头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几乎在用赵璴那把清润平缓的声音,静静跟他说:“军,该说些申斥我的话了。” 方临渊哪里还能再看赵璴。 便见冷着脸的方军,终微微偏开目光,放过了他前的朱公子。 “……下不为例。” 只听他言简意赅地一句话,转头回了驿馆之中。 —— 眼见着便到了启程的时辰。 用过早饭,众人便陆续上了车马。刚坐进车厢中,方临渊便满座柔软的皮毛包裹住了。 当真是暖和……甚至马车缓缓启程之,晃动来也比昨日平缓多了。 方临渊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身侧摸了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真是狐皮,油光水滑的,微微散发出一股皮革特有的气味。 紧接着,他的手指碰到了光滑的一个小角。 方临渊顺着摸去,便见是一张字条,埋在狐狸皮里,若不是他伸手去摸了,根本发现不了。 他字条拿,便见上头端正的一行楷书,明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病畏寒体燥,多饮些水】 是赵璴写的。 接着,方临渊的余光便看见了车厢角落之中,正放着一只可悬马上的铜壶。 他伸手拿过,扭开铜壶的盖口,便闻见了里头枇杷糖露的味道,最是温补清嗓。 赵璴这人……怎么真像是会变戏法一般。 他明没上他的车子,这些东西却凭空变出似的出现在了他的车厢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像他座下的皮毛一般,温热柔软地包裹住了他。 方临渊没吭声,只抬手揉了揉己的耳朵。 怎么发烧还有反复的,明退了烧了,这会儿却热了来。 —— 之的几日,他们一路所经的天气都算不错。经过了好几个大城镇,除补给物资之外,也每日都在城内歇脚,倒是不算辛苦。 两日之,浩浩荡荡的仪仗进入了兖州境内。 兖州是大宣最北的几个州郡之一了。 处常年干燥寒冷,即便是夏日都不见炎热。眼下入了秋,窗外寒风凛凛,望不见尽头的荒岭上遍生灌木荆棘,偶尔可见枝叶间缀着红色或黄色的野生果实。 方临渊年少时曾到过一回兖州。他兄长方临泽那时是这里的守,带他出城时,曾领着他出城摘过这些果子吃。 方临渊知道,这果子叫沙枣,水不多,吃来沙糯,有些剌舌头,却尤其地甜。 窗外的沙枣树越来越密,眼看着便是要到兖州府了。 方临渊推开窗子。 按照他们的行程,会与赵璴的商队在兖州城外别。商队入城布散救济粮草,他们则直奔兖州军的营地,就在兖州城北郊。 他本只是随眼看一眼前路,却在抬眼之际,看见兖州府外浩浩荡荡的一片,停驻了不少的人。 看衣着的颜色,大致能看出是官府的人。 可官府的人时不该在这里。 方临渊眉心微皱,定睛向前看去。 他目光清明,当即认出,为首的那个骑在马上的,穿着的盔甲是骠骑军的级别,能穿这副盔甲的,只会是兖州的主谭暨。 也就是他们番北上审查, 他怎么会在这里? 钦差仪仗的行程明并没有告知兖州官员。 方临渊心里清楚,充州剿匪之事,从充州禀报回了京城,由陛下下令委派钦差,来回几番,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钦差北上的消息,兖州的官吏与领定然也是早就知道、早作准备应对了的。 但未得消息,便堂皇之地在他们抵达当日出城迎接,这明不是应对,是耀武扬威。 这样的举动,明是有恃恐写在了明上,摆出来明晃晃地告诉钦差,他们对钦差出行的动向一清二楚,局势他们尽在掌握,任凭钦差审查。 方临渊的眉心皱得愈发紧,单手打着帘幔。 仪仗缓缓向前行进,再近一些,他看清了谭暨身侧和身的众人。 他身边那个,穿着三品文官的深绿色圆领官服,明是兖州知州江华清。他们身,州吏、官兵列阵排开,是迎接上峰的仪仗。 看清了这些,方临渊放下车帘。 他若还看不出其中威胁的意味,便枉活了这二十多年了。 对当地文官与守的关系,方临渊心中其实早就有数。 谭暨若想侵吞军粮的事做得密不透风,定然要与当地的官员合作。置换、贩卖、遮掩痕迹,每一环都该是他们狼狈为奸的结果。 但是,能这样的狼狈为奸摆在城外,明晃晃地警告朝廷钦差,可见这双方然盘踞成了地头之蛇,有十足的把握让钦差空手归。 甚至拿不到报复他们的把柄。 方临渊不动声色,直到仪仗缓缓停下。 马车的帘幔从外打,方临渊躬身下车,便见诸暨与江华清二人列在车外,领着一众下属与兵,齐刷刷地行礼道:“臣等参见钦差大人,参见方军!” 方临渊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不远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衡飞章。 只见衡飞章的眼神也凝重,看向他的神色也不大好看。 只怕亦是没想到,刚到兖州,便会迎来这样一道堂皇之的下马威。 方临渊缓缓收回目光。 只是巧,他在外征战多年,从战场上学来的第一课,便是如何应对下马之威。 他停在了一众官吏兵前,缓缓负手来,不改色,甚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就这么看着他们,他们晾在原处,直到身的兵和商贾们都下了车来,这才缓缓开了口。 “各位不必多礼。”他说。“大人们在城外久候了。” 带笑容,若其事,仿佛刚才的许久静默都不存在一般。 便见江华清与谭暨直了身。 方临渊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们二人。 江华清看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个头不高、消瘦清癯,在谭暨身边显得尤其瘦弱。他直身时肩背都僵硬了,抬头时,上却仍一派和善的笑模样,观之可亲。 旁边的谭暨,则容粗犷。他身量高壮,披着领的甲胄,肩背宽厚,肚腹浑圆。 看见方临渊的目光扫向他,他笑了两声,朝着方临渊抱了一抱拳:“方军,久仰。” 方临渊并没接他的话茬,是淡笑着看向了旁边的江华清。 “江大人,倒是不知您也在这里。”他说着,看向旁侧的衡飞章,笑道。“我与衡大人原本是打算直接去军营的。” 旁边的衡飞章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露出了笑容,对江华清说道:“江大人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只是方军与我都不愿如劳师动众,这样大张旗鼓地在城外迎接,可让我们情何以堪呢。” 前两人是吃天家粮饷的,怎么会听不出他们话中的弦外之音。 江华清上笑容却毫未变,神色然地答道:“这有何劳动?这不,听闻有几位员外携捐献的粮草来,当真是解了我兖州的燃眉之急,下官便坐不住了,想着如何也要提前来迎接军与大人,也算替城中受苦的百姓们尽快迎回粮食。” 说着,他转过头去,容和善地朝着几个商人笑了笑。 几个商人见状,不惶恐,纷纷躬身朝着江华清行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唯独为首的那个,凶兽覆,神色若。 江华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位员外倒是风姿卓然,不知这位是……” 方临渊转头看去。 不等他开口,便见赵璴抬手,朝着江华清略一拱手,说道。 “在下朱厌,参见江大人。”他说。 “呀,竟是朱公子。”江华清露惊讶,说道。“早听闻朱公子在京中声名赫赫,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却见赵璴微微一笑。 “大人折煞在下了。”他说。“在下今日押送粮草进城,也是奉了方军的命令,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命令?”江华清微微一愣,看向旁侧的方临渊。 方临渊其实没下什么命令,闻言微微一顿,偏头看向了赵璴。 但是,旁侧的赵璴然开口回答了他的疑问。 “大人不必担心。”他微偏过头,看向方临渊。“只是方军严令在下,替军督促赈灾粮食的发放。若是出了毫岔子,定要拿在下是问。” 方临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华清出现在,说明兖州城内藏污纳垢,不比兖州军中好到哪儿去。 但偏偏方临渊所领的圣旨,只有督察兖州军这一项。若手伸进了兖州城里,那么便是僭越职权,授人以柄。 可运送粮草入城的商贾就不一样了。 他们慷慨解囊,在皇上前过了明路,押送粮草入城、亲发灾粮,合情合理。 赵璴这明是一手按在了兖州城里,在为他解顾之忧! 一时间,方临渊脑中风云变幻。 难怪赵璴说他另有安排,拿出这么多粮草,摆出了这样大的阵仗。明是他早知兖州城中有鬼,立下了堂皇之插手兖州城的名目。 目光相触的一瞬,方临渊全明白了。 旁侧,江华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区区一个商贾竟这样胆大包天,继转头,看向了方临渊。 便见方临渊侧目过来,正好冲着他笑。 年轻英俊的军,天生一副星入世的疏朗相貌,堂堂的仪表仿若真是诛邪除恶的神兵一般。 “是啊。”他说。“灾粮的事情我经交给他们了,江大人只管放心。” 说到这儿,他看着江华清,笑容深了两。 那一双眼弯来,不染纤尘的正气中,竟隐约显出了两狐狸的影子。 “毕竟,我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管是我手下的兵,还是我亲手带来的商人,是谁,只要敢在我眼下有任何动作,我都不会轻易饶过。”说着,他微笑着偏过头去。 “这一,朱公子想必最明白。” 江华清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便见金兽覆的商贾表情,闻言只恭敬地一颔首,也看向了江华清。 “军放心,在下定会遵命。” 凶兽黄金的獠牙在日光下寒光熠熠,恍然间,江华清像真那可怖的獠牙抵在咽喉上一般。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再回头,便见方临渊与衡飞章端站在那儿,笑容和善,温文堂皇。 江华清咬了咬牙,上懈可击的笑容,终难看了两。 “是……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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