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看着赵璴, 嘴唇微微动了动。 赵璴这话,无非是浅显易懂的道理, 可真要拨云见日, 哪里会是随口一这样简单呢? 可偏偏这话是赵璴口中的。 他那双眼里,笃定中带着某种不清楚的温热,让在忍不住信任他的, 莫名其妙地失了语。 片刻,微凉的手掌落在了他头顶, 轻轻摸了摸。 “好了。”只听赵璴道。“先吃点东西, 发了什么, 慢慢来。” 在赵璴的安慰和引导之下,方临渊吃完了一块糕饼,也将今日审讯的结果给了赵璴听。 军帐里的烛光渐渐亮到了天色将的候。 “军中有银无粮, 就是不合常理的。”方临渊道。“即便是再严重的荒,库里也不会没有粮食。就算是朝廷穷途末路之际,也不可能有饿死士兵的道理。” “兵的存粮, 可备三之战。”只听赵璴道。“兖州无粮, 朝廷也没有消息,只能他没向兵开口要过粮食。”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所言极是,但是他实在想不白,兖州的主将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璴看了他眼中的疑惑。 “眼下我没有证据, 那便猜猜看。”只听赵璴道。 “一军主将,若在荒知情不报, 使得军中有士兵饿死,被皇帝申斥, 他以体恤朝堂困顿、库空虚,且对军中情况判断有误为由, 皇帝会如何处置他?” “自是罚俸降职,此后若非必要,不会再启用。”方临渊道。 赵璴点了点头:“那若他早在荒之,便上报了朝廷,向兵要粮呢?” “那就容易多了。”方临渊脱口而。“成欠佳,各地的兵营定然都缺粮食,兵并不会单为难他一。只需将粮草与军饷的全流水账目报呈兵,不半月,便有粮食可以派发到手……” 到这儿,方临渊微微一愣,径直看向赵璴:“他唯一要做的,其实只有报呈账目这一项。” 便见赵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连账目都无法上报朝廷,所以自然无法向兵要粮了?”他。 “所以兖州军的账,来就有问题。”便见赵璴道。“否则,兖州的粮食这样贵,谁又会嫌多呢。” 方临渊只觉后背发凉。 粮食去向不,还能去哪里?主将一吃不了多少斤粮食,它不是用来吃的,那就只能拿去贩卖。 兖州粮价翻倍地涨,一条命只能换三斗粮食…… 若主将将粮食以兖州的粮价卖,再折成旧的价格发给将士饷银的话…… 那多余的银两,就都会流进主将的口袋里。 “可是……”方临渊搁在膝头的手有些哆嗦。“万一事发,那可是几十上百条的命,他根兜不住。他的前程,不是比这些银子贵得多吗?” 赵璴看着他。 他不想让方临渊听见这些。 他自幼在宫禁里见惯了这样的事,知道方临渊所在乎的公道、天理和命,在皇城与朝堂里,都是码标价,可随意交换买卖的货品。 片刻,他声音都放轻了些,缓慢而柔软的,像是怕惊扰了谁。 “很容易的。”他。“军中不乏孟诚这样的,只要有起义、作乱,那么叛逃与伤亡的数字,就是都可以更改的。” 着,他伸手,缓缓落在了方临渊的手臂上,安抚一般。 “你看,落草为寇的逃兵数量,到现在不都是数字模糊的百余?那三十七条性命,充入这些匪众里,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方临渊浑身都是冷的。 他想象不到……去秋天到今开春,大半的间里,他的性命在饥馑中被熬空,瘦成一把枯骨而死之后,还会被安上逃兵的名头。 “他……他怎能……”方临渊不话。 却见赵璴的手慢慢收拢,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知道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赵璴此有多想抱住他。 他只能感觉到,通体的寒冷之下,唯独握在手臂上的那只微凉的手,传递来的力量是温暖的。 “他只要做下了这样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听赵璴道。“既被你发现了,他逃不掉的。” 方临渊并不知道自己此的模样看起来多让心颤。 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里的情绪是战栗而破碎的。 他在因着旁的死而痛苦,宛若云端垂目的神,悲悯、脆弱,却又圣洁得高不可攀。 赵璴在这一刻想要告诉方临渊,待将那个主将捉拿定罪,罚入天牢的候,他可以带着方临渊去看他。 可以一刀一刀亲手片下他的血肉,剖开他的肚子,往里头填满麸糠和野草。 但是一尘不染的神,哪里见得这样污浊血腥的场景呢。 赵璴的齿关缓缓地收紧了,在平静之中略微震颤着。 他强忍着心疼和暴虐,手下还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怕握伤了方临渊。 片刻,他轻轻抚着方临渊的手臂,开口,声音轻柔而和缓。 “你放心。”他。“有你在,他必会被绳之以法,付应有的代价。” —— 天将,方临渊才堪堪睡着。 赵璴无处可去,方临渊便挪下了榻上的小桌,要自己去睡榻,将床腾给赵璴。 赵璴让他不用管这些,又日还有案子要审,连哄带命令地让他躺去了床上。 脑袋沾上枕头,方临渊迷迷糊糊的,都不知自己是什么候睡着的了。 只记得他睡赵璴似乎就在旁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着话。 的都是些无关的闲言,但方临渊却竟莫名地感到安心,尤其是在经过昨夜的提审之后。 他似乎真的没来由地笃信赵璴所言,仿佛只要赵璴在这里,那那些草菅命的恶身后,就站着一尊手拿功德簿的阎王。 他放任着这种信任的情绪滋,并不知道自己迷蒙之间将要睡去,伸手攥住了赵璴垂在床榻旁的衣袖。 “赵璴……”他将睡未睡,似乎还有话,但后头的话就都成了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赵璴袖子下的手指随着微微一颤。 他不知道,只是简单地叫一声名字,就能让浑身的血脉都酥麻起来,酥得他心口微微发软,酸甜地塌成了一片。 “嗯。”他很轻声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我在。” 而睡梦里的方临渊则轻轻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来,将他整片衣袖都压住了。 他的脸颊正贴在他的手上,像是引颈受戮的小羊羔,不知危险似的伸头来蹭刽子手。 刽子手的刀不自觉地倒了过来、软绵绵地扎进了他自己的心窝里。 这天夜里,赵璴轻手轻脚地在方临渊的床边,跪坐下来,就着方临渊睡着的姿势,轻轻趴在了他的床沿上。 他谨慎地放得很轻的呼吸,与方临渊平静和缓的呼吸缓缓交缠在了一起。 他这样冰冷污浊的魂魄,竟也能有资格,守着他眼里干净亮的那个。 赵璴静静看着方临渊。 而他的心脏也就这样,乱七八糟地一直跳到了天亮。 —— 第日日上三竿,方临渊起了身。 倒是难得,他后半夜才睡着,睡心思重得像压了石头,这一觉却睡得尤其安稳,以至他醒来特别精神抖擞。 这可是好事。 正午之前,他将早膳和午膳一并用了,带了一队马,前去搜查三十七寨的详细状况。 口无凭,还需要找能佐证他供词的证据。 方临渊先去了宁北郡衙门,调了这几个月来与三十七寨有关的全供状。 充州山脉旁有一条极为重要的商道,连接南北。因着充州山脉连绵数百里,因此北地过往的客商多半都是这条商道而过,正在匪寨西侧十余里的位置。 与三十七寨有关的案子,多半也在这里。 除却些许冒作匪徒的抢劫斗殴案之外,这些劫掠商道的所有案件,当真像孟诚等所言一样,凡受三十七寨劫掠的,多只会被取两成。 甚至还有在抵达充州之前便被抢掠过的商队,路遇三十七寨之后,分文没取便被放行了。 而这些卷宗中,还有一个案子很有意思。 是宁北郡附近的一个镇子,接连数日发了三五起入室劫掠的案子,将当地富户屠杀殆尽之后,挨个扫荡了一空。 据这事正是山上的三十七寨干的,镇子中一心惶惶,日日关门闭户。 却不料数日之后,几个当地的地痞横死街头,尸身被绑在了衙门前的石柱上,皆被斩断了双手的手筋。 而在他头顶,匕首入木三分地戳在石柱之上,戳着一张斗大的纸,上书几个大字。 【污我山寨者,罪该万死】 这些案子递呈在了方临渊面前。 “这些土匪,只怕是话子看多了,将自己当做绿林好汉呢。”眼看着方临渊面色不大好看,宁北郡的郡守当即斟酌着用词,小心劝慰道。 “将军不必在意,到底,也不过是一群山匪罢了。” 方临渊却偏过头去,看向郡守。 “大嫉恶如仇,倒是纵了这些匪徒半有余,也没上报过朝廷。” “这……”郡守当即不知该如何答了。 这确是一群可恶的匪徒没错……但这些盘踞宁北郡多月,倒也的确没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郡守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摆摆剿匪的架势,过一两个月走流程似的清剿一圈,也便罢了。 可若是上报了朝堂,那便当即会有大官前来督办,到了那,麻烦事可是就比一伙绿林好汉似的山匪要难缠多了。 郡守支吾着不话来,方临渊也没打算难为他。 他将这些案卷收拢之后,让郡守这两日派誊作文书送至军营,便带着离开了。 这会儿刚过正午,间还够方临渊走一趟三十七寨的。 他手里还有三十七寨库房的锁匙,等到匪寨里的品在他的眼下清点完毕,这些证也就清查得差不多了。 周嘉早早地带兵等在了匪寨门前。 这些深谙情世故的京城将领倒是这一点很好。他跟范玉树一样,谨慎,小心,不敢一点岔子,真办起事来靠谱得很。 他跟着方临渊一道,骑着马上了山去,挨个打开了匪寨的库房大门。 开门之前,周嘉还摩拳擦掌的。 “听充州商道过路的,多的是北地的大商。”士兵上前开锁,周嘉对方临渊道。“他匪寨中只怕都堆满了金银吧?将军,若是将这些带京城,陛下定然会大喜,到定会大加嘉奖赞赏将军……” 话间,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 周嘉好奇地探头向内看去,方临渊也抬起脚步,走到了库房之中。 “这……这……” 周嘉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想象中的满室金玉并没有现。里头堆放着的,是落灰的兵器、破旧的桌椅、过冬用的炭炉、扫雪用的笤帚,垦地用的犁铧……东西杂乱,堆得却整齐,满满当当的,活像是进了农的后院。 周嘉诧异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面色平静,只抬手对旁侧一队负责书记的士兵道:“清点清楚,全都要登记入册。” “是!”那些士兵应声,各自忙碌去了。 周嘉的眼睛却要惊掉了。 这满屋子的破烂,有什么可登记造册的?直接丢到山下去,让那些百姓各自捡不久行了? 却见方临渊神色平静,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周嘉当即白过来。 “将军英!”他。“这样的山匪,怎么会没有地窖和暗室?是了,属下被眼前的东西迷惑住了,怎么没想到这些!” 方临渊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这心有九窍,倒是会脑补得很。 那边,不等他话,周嘉便扬声道:“都查仔细些!若有什么通道、暗门,统统不许放过!” 眼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方临渊便也没反驳他。 反正查仔细些,也不是坏事。 四下的搜查有条不紊,没有任何贵重品,倒是让方临渊轻松不少,不必盯着怕暗中动手脚。 堆放着的破烂品被翻动着,尘土也被激扬起来。 就在这,不远处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将军,这里有一道暗门!” 还真有? 方临渊一愣,领着周嘉抬步走上前去。 便见前头的士兵已经推开暗门,几十个士兵蜂拥而入,先行替他探好了道路。 暗门背后,是一条阴暗而潮湿的阶梯,通往库房之下。已有士兵端来了灯火,几十个走在前头,很快便将整个地下的密室照亮了。 方临渊循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便听地下的士兵迟疑着道:“将军,这密室里也什么都没有,就一堆破衣服,奇怪得很……” 方临渊抬头看去。 便见偌大的密室里,堆了一地陈旧落灰的衣袍。 方临渊瞳孔骤缩。 他紧紧盯着那一地衣服,许久都没能发声音。 旁边的周嘉嘴里还在嘀咕,走上前去,随手挑起了其中一件:“怎么是胡的衣服?这哪儿来的啊……” —— 是胡的衣服。 非但是胡的,还是数月之前,花朝之夜,在上京城烧杀抢掠的那帮胡匪的。 周嘉拿起的那件衣服,在灯烛的照耀下,反射着细微却独特的光亮。 那是胡布,京中才有的胡布,颜色、形制,都与那天夜里的胡匪徒一模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临渊伸手接过了那件衣服,便见胡布所制的布料之上,隐约还可看见暗红的血迹和火焰灼烧的痕迹。 “全撤,封好密室,这里头的任何品都不许带,也不许损毁。”方临渊当即转头,对身后的士兵道。 眼看着他神色严肃,周嘉也不敢玩闹,赶紧将旁边士兵手里的衣服丢了去,招呼密室里的士兵迅速撤。 “将军,这是……”临密室之前,他小心地问方临渊道。 却听方临渊道:“先别多问。这间密室锁好,其余的品,登记清楚后造册送到我的帐中。” 见他交代这些,周嘉连忙点头,又问方临渊道:“将军这是要去别处办事?是否需要带一队……” 只见方临渊微一摇头,道:“不必,我去郡府衙门,今夜就。” —— 他是去找孟诚的。 见到孟诚的那一刻,他没有多言,径直问道:“你库房底下密室当中的那些衣服,是哪儿来的?” 孟诚一愣,显然没想到方临渊会在意这个。 “是我逃军营那日,在附近山中躲藏发现的。”他道。“当我急换下军装,看见山中有百十来个堆积的尸体,就将他的衣服换了下来。” 方临渊一顿,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尸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全是蒙着面的,不少都被割了喉,基都是一刀毙命的。” 孟诚道。“这样的手笔,恐怕是什么杀手所为,但我当怕被主将捉,顾不得这么多,就先换上衣服离开了。” “他是什么模样的,你还记得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问声,方临渊的语气已经有些急迫了。 见他神色严肃,孟诚的神色也谨慎了不少。 “具体模样我没注意,不过一半都是胡,卷头发,得很高壮。”他。 一半都是胡? 方临渊当即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追问道:“那另一半呢,是汉?” 孟诚有些疑惑:“是啊。” 他不白汉有什么好问的,方临渊的瞳孔微微缩了起来。 汉……作乱的胡匪,怎么会有一半都是汉呢。 突厥向来蛮横多疑,深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便是寻常突厥牧民抓到汉女,也只会充作女奴而不会娶嫁,这样重要的作乱计划,他怎么会用汉呢…… 除非,驱策他的,根不是突厥。 这个猜测,惊得方临渊后背发冷。 “是在哪里发现的,记得吗?”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情绪,又问道。 “在兖州府东边一百里的屹丰山里。那里山势崎岖,迹罕至,还有不少峡谷沟壑,那些尸体就是在峡谷里头……”孟诚答道。 屹丰山…… 这方向根不对。 方临渊搁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紧紧收拢成了拳头。 当日突厥匪徒向北逃窜,走的路是往西北去的官道,那是突厥领土的路径。 此后这些贼匪踪迹消失,方临渊与其他查案的所有,都默认了他是在往突厥逃窜。 但是屹丰山跟那条路的方向,完全就是相反的。 他连逃离路线,都是伪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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