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钱粮一事上, 方临渊有幸有些得。 尤其是粮草,从前他在虎牢关时,朝廷粮饷一部分是京城运送来粮食, 一部分则是折银发放给他们。 一到战时,粮食总不够吃, 就需要他们找地百姓买。战事吃紧时, 为防钱粮有失, 方临渊经常亲力亲为,到了收成好年节, 还会先买一些囤来。 几年下来,方临渊打过交道农户有一千也有八百, 至于朝廷钱粮章程,更是得倒背如流。 府衙大门怯生生地敞开了一半, 门口几个探头探脑衙役,偷偷摸摸地将方临渊请了进。 方临渊一入府衙,便见那几个衙役匆匆在他身关上了大门,像是门外有鬼咬人似。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府衙大堂阶梯之上站着, 正是穿着官服郡守和京城派来大理寺寺丞于高旻,一众县令县丞等地方官簇拥着他们,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建阳郡乱了,那些县官衙门皆是首其冲包围。些官员看来形容皆有些狼狈,神色也都不大好, 想必是千辛万苦才逃到了儿,等着郡守大人庇佑他们。 方临渊抬头, 朝着阶上几人笑了笑。 即,众人纷纷躬下身来向他行礼。郡守恭敬小地弓肩背来, 提着衣袍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方临渊面前,笑着朝他躬身道:“下官等在此恭迎将军时了,谢将军前来解救我们啊!” 方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刚才在外头说话,些人得清清楚楚,他是来解救谁,些人里很该有个数。 几个县令也纷纷围拢上来,神色谄媚地将他朝里头请。 “将军既是要来了解状况,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咱们建阳郡与处不同,况复杂,许事将军有所不知……” 方临渊却站在原处纹丝未动。 “既是公事,私下谈不大合适吧?”他不为所动,理他们,转头问郡守道。 “……”郡守笑容僵在脸上,回过头,看向了京城来于高旻。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品阶比郡守还低两等。但方临渊却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稳地行下阶来,看向方临渊笑容里带着清晰威胁和警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将军,财税民生上事,您毕竟不是行家。”他说。“下官只怕将军好办坏事,毁了自己前程啊。” 方临渊得明白他话里意思。 他背有靠山,不是方临渊惹得人。若方临渊执意要管到他们头上,那待回了京城,有是账等着方临渊来算。 方临渊看着他,面上笑容渐渐淡了下。 他自知些人官官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手段。 但他一人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些人一指就可碾碎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样人,么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天地良。 况且…… 靠山? 谁还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老狐狸,见了赵璴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璴拴在一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嘴角渐渐勾了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肩上拍:“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详谈……” 却不料,他手还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方临渊对他笑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什么前程不前程,大人说笑了。”他说。 “我都做了驸马,还要什么前程?只盼公主芳匪石,好教我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才好。” 说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旻拱了拱手,继回过头,扬声命令道。 “开门,升堂。” —— 一回,县衙大门大敞开来。 衙役神色胆怯地分列两侧,诸官吏面色难看地坐在旁边。方临渊高坐明堂,眼看着门外百姓们渐渐壮胆子走进来,渐渐将县衙院子填满了。 瘦得皮包骨脸上唯独剩下一双漆黑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临渊,像是泥污中人怀着最一点期盼,抬头望向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进来,在堂外直朝方临渊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玩脱了。 方临渊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内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缴账册送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翻开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来。 他有些印象。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时候。 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郡守与官吏,似是着各地税收都不景,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税收最丰厚。 时方临渊只过耳过,却不料漂亮政绩之下,竟是样一番景象。 样荒年,交上朝廷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一般。 “咱们建阳郡税收与地租,缴纳向来是最齐整呀!”主簿还在旁侧,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么,岁收成单子又在哪里?”方临渊问道。 “回将军,岁建阳郡总共产出了两万九千余石粮食,共缴纳捐税有两千九百余石,将军可算算。”主簿说道。 方临渊笑了一声,合上了账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建阳郡总共两千余户农户及佃户,均亩产一石五十斤,户均十五亩田。岁地里恰好减产不到两成,有达到减税标准。条条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算?”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们笔账,算得可真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座下郡守与县令们即慌张来。 “将军,空口白牙,您可不能胡说……” “不空口白牙。”方临渊说道。 “我要不是个,你们每个每个村子、庄子,里长手中不是都有一个官衙盖章粮产簿子吗?每户产粮少,上头都写明了、按了手印那个,拿来给我。” 座下官员们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位方将军怎么知道样仔细?莫说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种田百姓,都不知道村子里会有样约定俗成规矩! 方临渊究竟是哪来人! 片刻,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们手里也有啊……” 就在时,百姓中传来了一道颤巍巍声音。 “草民带了将军要看簿子!” 方临渊抬头看,便见是个穿着破布褂子老人,须发皆白,满面沟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条腿上有伤,从小腿到脚上血淋淋,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红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线与草纸穿成册子,递到了方临渊面前。 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但怀里册子却护得完完全全,带着汗水与体温。 “下坪村年账册,草民特带了来,将军。” 方临渊双手接过那账册。 那老人却有松手。 方临渊抬头看,便见他浑浊眼睛里含着泪,嘴唇哆嗦半天,对他说道。 “将军,下坪村一个冬天……饿十来个人了。” 方临渊看了他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他有说。 接着,他抬手解下自己腰间荷包,扬手丢给了站在不远处副将。 “买止血伤药。”他说。 那副将手忙脚乱地接下荷包,诧异地看着他。 “啊。”方临渊面无表。 那副将看了一眼端坐周遭官吏们,咬了咬牙,还是敢抗命,捧着荷包跑了。 方临渊则低头,翻开了那本账册。 只三页,坐在一旁郡守已经不安地站了来。 “将军……”他想要上前说话,却又不敢,犹豫着站在原处,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方临渊偏头看向他。 “册子,郡守也看过吗?” 他似笑非笑地在账册上点了点。 郡守半天说出话来。 方临渊看他一眼,又将手中账册立来,朝向站在一旁那个抄着手、满脸不安主簿。 “年每一户亩产,报上册子都只有六七十斤,减产过半,不知大人是怎么算出将近三万石粮食?” “……下官…………” 那主簿又将求救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况且。”方临渊点了点旁侧那本府衙税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律法写明了,十五税一,一成税收由主家上缴,非佃农。”他问道。“怎么些佃户们也要交一成税,一年缴税两成,难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规矩吗?” —— 蓟北土地平旷肥沃、物产丰盈,于外派地方官吏来说,是难得宝地与美差。 年年有大车粮食送入上京,呈报户部税收也是最丰厚。若有幸能座上蓟北地方官位置,那便是乘上了东风,想不升迁都难。 但偏几位郡守县令倒霉,刚于蓟北上任,便碰上了几十年来年成最差荒年。 日子苦两年也便熬过了,可若政绩做得太差,路怕就断在儿了。 寒窗数十年,谁也不甘。蓟北官员们在一事上达成了共识,按着从前标准征了些钱粮,至于年岁末,他们都过了一个好年。 原本,今年风调雨顺,眼看着熬到秋天丰收,笔账也就揭过了。 谁也想到些刁民会闹,也想到,京城明明步步都打点得妥,陛下却偏偏派了个方临渊来。 府衙迫贴出了告示,令各县各村佃户来衙门领取误交一成税收,此外,着减产超过半成,年所交租子和抚恤补偿粮食,也会由县衙发放给他们。 府衙仓廪大开,衙门前头排了长队。官吏们龟缩在衙门院里神色难看,方临渊带来兵士将他们看管在那里,谁也不许任意出入。 带着伤药回来副将见此状,小翼翼地凑到了方临渊身边。 “将军,样办事,回恐怕麻烦不少。”他双手将伤药递给方临渊,小声说道。 方临渊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递送账册给他老者。 “拿那里。”他说。“回京之,所有果我来承担,军令森严,你只是命行事已。” “……”那副将虽说素来胆小怕事,但见方临渊样说,还是有些过意不。“将军,属下不是个意思……” 方临渊答话,只是按了按他肩,说道:“伤药送过吧,我晚些时候出一趟,夜里回来。你传我命令,今日此处但凡一个人,不管是病还是老,全部算在你们头上。” “……是。”那副将也不敢抗命,应声道。“将军是要哪里?” “我家庄子就在附近,过看一眼。”方临渊瞥他。“不需同你汇报吧?” “不必,不必!”那副将站得笔直,连忙转身跑开,给那老者送伤药了。 方临渊收回了目视线。 方才在此处,他见着不少人身上都有受伤,便特旁敲侧击地派人问明了。 原是那日,于高旻赶到建阳郡时,亲率了十几个衙役要将此处难民赶走。那些人固留不,他便令衙役拔刀恐吓。 推搡争斗间,不少百姓都受了伤,于高旻本人,则骑术不精又惊了马,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 副将胆小怕事,倒教他能够放,外出办另一件事。 他今日确将些官吏衙役都看管在了此处,但有人领回了租税和救济粮,只怕风声今日就会流传出。 若其余六郡得到消息之连夜修改伪造账册,那么待他们大军赶到,再想布施公道,便会难上加难。 最好办法,是蓟北府。 蓟北府统御七郡,里头存着七个郡县全部税收账册。只要提前拿走那些,些人再作如何修改,也为时已晚了。 虽说最好办法是率军,但陛下拢共只拨给他一千人马,如今全镇守在此,有空余。 里今日开仓放了粮食,又是蓟北最大一个州郡,人眼杂,若无官兵把守,只怕会出乱子,届时更弄巧成拙。 故,方临渊借口巡视自家庄子,是打算先自策马,独自蓟北府走一遭。 —— 做好决定之,方临渊自出了城,先自家庄子方向转过一圈,便径直朝着蓟北府。 抵达蓟北府时,天色刚刚擦黑。夜色里蓟北府衙灯火通明,门前衙役优哉游哉地负着刀,有一搭一搭地闲聊着。 蓟北些时日有些乱,但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乱民全都跑到郡衙、县衙闹了,州府衙门反倒一片太平安宁。 方临渊赶到时,整个衙门人都吓得手忙脚乱。 蓟北知府上了年岁,如今年过花甲,早早便睡下了。他得了通传,急得匆匆穿戴好衣冠,赶到方临渊面前时,连鞋都有一只有穿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官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有失远迎!”那知府颤颤巍巍地朝着方临渊行礼。 “无妨。”方临渊说道。“我原本打算来蓟北府,有叨扰,是要来找大人取一样东西。” “将军请说!”知府恭敬道。 “蓟北七郡岁缴税账册,劳烦知府拿给我吧。”方临渊说道。 那知府一愣,眼看着花白胡须都哆嗦着抽了两下。 “……将军……物件……”他支支吾吾。 还什么都说,他便先开始害怕了。 “他们乱征赋税,美化政绩事,你知道。”方临渊下清明,即直言道。 “下官可万万有参与呐!”知府连忙否认。 “参与?”方临渊面无表。“所你知,且纵容他们,毕竟高昂税收于你言,也是锦上添花好事。” 那知府本就方临渊突然到访吓蒙了,此时见他一番兴师问罪、言之凿凿模样,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下官,下官着有参与呐!租税是他们报上,粮食也是他们征收。蓟北府连一亩良田都无,下官亲自过手,唯独商税一则啊!” 他矢口否认,匆忙地要将自己择出来。 见方临渊无动于衷,他哆嗦着上前两步想要扯住方临渊衣袖,却神思不属,其中一只将落未落布鞋绊了一跤。 方临渊面无表地一把扶住了他。 “将军,下官年岁大了,要不了两年便要告老还乡……”他却顾不得许,言辞恳切地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明白他意思。 他知,却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了自己能安安稳稳在知府位置上荣休,生怕给自己找一点麻烦。 平庸,懒怠,择得干干净净。 于一个身居高位人言,未必不是恶行一件。 方临渊倒是懒得于他掰扯。他领了圣旨,是来平乱,不是来审人。 他有言语,只抬手来,一把将旁侧桌上杯盏尽数扫在了地上。 一阵清脆碎裂之声,吓得那知府浑身一哆嗦,枯瘦苍老如风中枯叶,像是险些教方临渊吓。 却见方临渊懒洋洋地说道。 “看见了吧,我今日在蓟北府衙摔砸抢夺,账本是我抢,不是你给我。”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放了吗?放了就把账册给我取出来,再废话。” 滑不留手老泥鳅还有什么不明白? 确认方临渊将此事全部揽下,还找了借口令他不会得罪京官与上峰,知府连忙双手将账册奉给方临渊。 临送他走时,还不忘痛陈道:“将军,属下坐在位置上,如芒在背,也在有办法呀!今日有将军主持公道,属下替蓟北百姓谢谢将军!” 方临渊懒得与他言,拿上账册就走了。 他连夜离开,还能在三更之前赶回建阳。此再州郡查账时,稍有出入,他就能拿出盖着府衙印章账册来,好好与他们对峙一番。 厚厚七本账册,方临渊将其严严地朝流火鞍鞯上一拴。 恰看见了它脖子上拴那枚雕花铜铃。 他随手拨了两把,继翻身上,消失在了夜色中。 —— 夜色之下,火红身影之拖拽影子,直扯了一里那么远。 自方临渊离开蓟北府,便有一队身着夜行服、体跨黑马暗影跟随着他。眼看着都快要到建阳府了,那群人仍旧像是风筝一般,长长地拖拽在他身。 方临渊早就发现他们了。 此处跟着他,能是什么人?两成可能是来杀他灭口,八成可能,是来夺他马上那摞账册。 建阳府今日有那么人见到他,消息流出、有人坐不住了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方临渊想到,那坐不住人怎么请杀手都样业余,眼看着还有小半路程就要到建阳府了,他们再么犹豫不决,只怕就要错失良机了。 他们要磨蹭,方临渊却不想再等。 些人错过了机会不要紧,他却非常需要知道,背指使他们人是谁。 眼看着前头拐个弯,便会穿过一片丛林。他拐过弯,继不动声色地慢下了速度,一只手扣在佩刀上,冥神静身动静。 他方才留神了一路,下已经有了数。身人拢共不超过二十个,他一个人对付,绰绰有余。 但是…… 他了半天,跟在他身细微声响却消失了。 人呢?就一条路,难不成还跟丢了? 方临渊应付过少次追踪,竟第一次遇见样况。 他渐渐停下马来,在有任何马蹄声干扰况下,侧耳又了一遭。 周围静悄悄,除了漆黑一片树林发出沙沙声响,什么声音都了。 方临渊缓缓抽出刀来,掉转马头,缓缓地向行。 莫非些人弃马入了丛林?但是么远距离,单靠人腿脚,应追不上才是…… 方临渊缓缓向行,渐渐地,见了微弱人声。 很模糊,却似有些熟悉。 他引着流火朝着那个方向走,声音细微轻缓地,重新回到了那处转弯处。 周遭树林在儿戛然止,了枝叶碰撞声掩盖和树丛遮挡,他清晰地看见了眼前一幕。 十来个黑色身影捆成了粽子,猪羊一般丢在地上。周遭几个一身黑衣男子肃立在四周,手中紧握着长剑,宛如驻守此处石俑。 在其中,身长玉立一个黑衣男子双手环抱,柔韧黑顺长发高束在脑,慢条斯理地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看着他。 下一刻,他穿着黑靴脚猛地踏在他喉头,向下踩着碾动,踩得那人浑身都在颤抖。 但站着那个,四两拨千斤似,明明足下使了要命力道,举手投足间竟还有种锦玉堆砌优雅。 “我耐不。”他见那人缓缓开了口。“派你们来,是谁?” 玉石击一般,样声音,不会再有第二人。 方临渊惊得愣在原地。 同一时刻,那人也似见了动静,慢悠悠地回过了头来。 四目对。 那双冷冽桃花眼,一时也露出了怔愣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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