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停在了临渊面前两尺开外处, 灯火通明的船舱当即将这一片水域都照亮了。 他竟是这样好的运气?在这儿都能遇见楚氏商号的船。 想来该是夜里运货的船只,恰好路过这儿。临渊没有多想,抬头看去, 便见船头之上已经缒下了粗重的绳索,已有船工围拢上前, 便要沿着绳索下河来救人。 临渊连忙出言道:“不必!” 这船身虽高大, 但船头距离水面也不过几尺的距离。他才刚入水多久?还用不着别人拉他。 几个船工闻言, 皆露出迟疑的神色往后看去,似在征询谁的意思。 但临渊已经没给他们商量的机会了。 他单带着女子便游上前去, 先将她推到了绳索前,说道:“抓稳了。” 说着, 他拿起漂浮在一旁的、才用以救人的披帛,在自己双上缠了好几圈。 这女子如今湿淋淋的, 男女有别,他将自己双裹住,以免托举时不慎触碰到了对。 眼看着女子已经握紧了绳索,他也缠好了。他游上前去,双托住女子的臂, 蓄力猛地向上一举。上头的船工见状,也随之拉动绳索,上下合力,当即将她成功拽上了船去。 还有一截绳索垂在河里,临渊丢开披帛, 伸拽住,抬腿向上一踏, 便踩着船身几步跃上了甲板。 他离了水面,身上的衣当即湿淋淋地往下坠。他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 夜风一吹,冻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不过,都是小事。 他一丢开绳索,向船上几个船工点头笑着道了句谢,抬抹了脸,便回过身去,算看看这艘船的人在哪儿。 问明了名姓,要让赵璴给他……哎呦! 临渊一回头,猛地撞上了一道坚硬而紧实的胸膛。 人气息有冷,却在他满身冷水被江风冻彻之后透出了许暖意。 下一刻,一件薄而逶迤的大氅被兜头披在了他的身上。 微弱却极清晰的香片气息,当即将他裹在了其中。 临渊抬起头,便见熠熠灯火之下,江风吹拂,凶兽鬼面闪烁着熠熠的光亮,有柔润的黑发拂过锐利狰狞的獠牙。 鬼面之后,双深如幽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若甲板之下涛涛翻涌的江水。 “赵……” 临渊一愣,险脱口而出。 “……朱公子?” —— 没想到赵璴竟就在这艘船上。 他愣愣地看着赵璴片刻,直到赵璴上下检视了他一番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怎会在这儿?”他神色很是惊喜,面上露出的笑意当即令他的眼睛都弯了起来。“竟这样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言语,只裹紧了他身上的大氅。 而不远处的画舫之上,已经隐隐有人声随着吹拂而来的江风,传到了临渊的耳中。 临渊转头看去,便见画舫上的几个水工已经羁押住了船舱里的人,将他们推了出来。 几人被缚住了脚,却还大声叫嚣着,说他们擅自扣押良民,要去衙里告他们。 还良民? 他们强抢女子,去十六卫戍司的大牢里吃月牢饭都是轻的。 临渊眉眼一沉,裹起大氅便要上前处置。 却被人一按住了肩。 他回头,便见是赵璴。他将临渊向后带了一步,当即,冷冽的江风便被他挡在了身后。 “先去换衣服。”他说。 “可是……” “这人我来处理。” —— 这船据说是朱公子私人的,据说今日有江南分号的掌柜入京,他恰在这艘船上宴客。 临渊被带上了船舱的楼,换下了他身上的湿衣服。 整个楼都是赵璴的私人空间,临渊也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会将这样大一艘船的一整层楼,做成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倒是有不少赵璴的衣服,一水儿的男装,样式都差不太多。临渊随挑了一身广袖锦袍换上,袍摆稍长了一两寸,倒是也不碍事。 他换好衣服,重新扎好头发后便下了楼。 一楼的船舱很高大开阔,四面临窗,纱幔逶迤。这船的造价必然极高,窗棂与墙柱皆是红漆的珍贵木材,乌木铺地,在明亮的百盏灯火下显出奢华的色泽。 临渊刚到船舱之外,便看见了立在甲板之上的几人。 是赵璴今日船上的客人,这会儿都下了桌来,恭敬地候在了儿。 临渊略量了他们几眼。 这几人身上的气劲与他在上京城中所见过的截然不。素来做意的,都是一副笑脸迎人、圆滑市侩的姿态,但这几个,面无表情,身形平稳,眼看去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看到临渊下来,几人纷纷向他礼:“草民参见将军。” 临渊心下当即有了数。 以赵璴的身份,自不会真为下的什掌柜设宴接风。想必今日在此,明面上是在宴请他们,实际上恐怕他们另有用处。 想到才拿人的几个水工矫健凌厉的身形,临渊停在这几人面前,微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今夜扰几位了。” 他大约猜到了几人的身份,却谨慎地并未明说,只摆出了一副平和的姿态,只当是感谢他们今天出相助。 其中一个当即应声道:“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外头风大,将军还请进去叙话吧。” 临渊笑着冲他们拱了拱。 却在这时,船舱里传来了一道煞有介事的声音。 “今日多亏了朱老板相助。你放心,你救了我们将军,十六卫戍司绝不会亏待你……” 李承安! 临渊神色一变。 居高临下,装模作样的,这个傻子不道是在跟哪位活阎王说话! —— 临渊一掀开帘幔,大步进了船舱。 穿过设宴的外厅,便见李承安这会儿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最上首处,背后一扇錾金的琉璃屏风,上头烧制着恢弘精巧的山水。 他身上的外袍都不上哪儿去了,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圆领箭袖的衫子,在雕花圈椅上坐得大马金刀。 而他左侧的下首,赵璴端坐在儿,姿态平静地端着一盏茶。 他恰好抬起眼来,临渊与他面具之下安静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李承安不道自己在找死啊! 临渊当即转过身去,未及开口,便见李承安已然站了起来,上前便笑嘻嘻地将他往上首请。 “将军!您还好吗?刚才吓死我了,急的河水,您说跳就跳下去了……” 临渊直拿眼刀子戳他。 “你还有空在这儿喝茶?”他问道。“人都拿住了吗?” 李承安当即抬眼,朝着立在边的十六卫扬了扬下巴。 十六卫当即上前来报,说才艘民船上拢共十四个人,连带着名官吏和他的亲眷子女八人,并六个护卫。 才捉拿之时,官吏试图跳江逃走,不过被朱公子派来的水工捉回来了。 如今十四个人已全被押至官船之上,已有锦衣卫押送着他们,先带回诏狱去。 卫兵汇报完毕,便端正地朝临渊了一礼,站了回去。而临渊回过头来,就见李承安昂首挺胸地站在儿,满面春风,似是擎等着临渊夸奖他。 还夸他? 临渊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既然人家给你帮了这大个忙,为还不道谢?” 李承安没想到临渊会在一个商人面前让自己这没面子。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哎呦一声,人也趔趄了两步,回过头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临渊。 将军又踹他?!不就是个商贾吗,自己刚才都说了不会亏待他了! 一句话的事,以后再给他们楚氏商号便,这商户只怕还要回过头来谢他呢! 却见临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承安不由得转头看向个商人。 便见他白衣逶迤,头戴玉冠,一副凶兽假面在烛火之下金光熠熠,看着就特别贵。 但是这样又昂贵又凶恶的东西,覆在他面上竟分毫不显得突兀,反倒是他身上股不哪儿来的威仪和气度,教张牙舞爪的凶兽如他座下的随一般,气势被他全压了去。 要不说他是个商户,恐怕旁人都要以为他是哪位皇亲戚呢。 再回头时,李承安便对上了临渊副不近人情的冷脸。 他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却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朝商户抱了抱拳,说道:“多谢朱公子仗义相助。” —— 临渊在赵璴身侧坐了下来,看向他时,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底下的人不懂事,你多担待啊。切勿对傻子又动杀心,让他不明不白地丢了一条狗命。 而赵璴的视线则在他面上停了停,没有言语。只将桌上的只青瓷画盏朝着他边推了推。 嗯? 临渊一时没回过神,便听见赵璴清冷而凉薄的声音面具之下传来:“将军,请。” 临渊不明所以地端起盏来,在赵璴注视的目光里,揭盖饮了一口。 ……好茶! 温热略烫的茶水滚进喉中,当即让临渊被江水冻彻的肺腑都暖和了起来。一两百金的母树滇红又是难得的性温,用以暖身最是得宜。 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惊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璴却只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接着,他目光一顿,落在了堂下的某处,虽被面具遮住了脸,临渊却隐约看见他在皱眉。 明明看不清表情,却通身透出了一股不善的气息。 临渊当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是他救起的个女子,这会儿已经换好了随船侍女的衣裙。她里抱着一件外袍,正是李承安不翼而飞的件,一看就道是他自己身上扒下来的。 让临渊未曾想到的是,这女子竟有面熟。 他眉心动了动,不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你是……” 旁边的李承安当即笑了起来,上前说道:“将军认出来了?是呀,萧娘子,这位就是惠风楼的萧娘子!” 惠风楼的花魁萧映春,清明春宴天,曲江池畔,她曾取下发间的簪花抛进临渊的怀里。 李承安话音落下,便见萧映春略显苍白的面上飞起了许红晕。 “是萧姑娘啊。”临渊却浑然不觉。“先坐吧。” 却见她神色露出许赧然,双将衣袍还给李承安,道了声谢后,便径自施施然地走上前来,朝着临渊便要跪下来。 临渊连忙下意识地伸去,要将她扶住。 一道寒光当即射进了他的余光里,吓了他一跳。 谁在瞪他? 他立刻转头看去,却见边侍立的众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的,而旁侧的赵璴也神色淡漠,没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看。 而这一瞬的失,他一个没扶住,萧映春已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临渊又被吓了一跳。 “姑娘这是做什,有什话坐下再说。”他忙说道。 他向来最受不了这个。端坐在儿看人给自己磕头,多难受啊,像是人家在拜高堂似的。 “今日若非将军相救,奴家早便命丧江中了。”却见萧映春低头礼,嗓音中带着柔软的哽咽。 “将军大恩,奴家铭感于心。” 临渊连忙摆了摆:“不必,举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他赶紧抬头,示意李承安将她扶起来,又问道:“不过,姑娘今夜怎会情急跳河?船上人是什来头?” 萧映春不语,面上的神色一时有难堪。 “几个杂碎,刚才已经审过了。”旁边的李承安走上前来,一边俯身将萧映春搀扶起来,一边说道。“无非是借着向惠风楼买歌舞的借口,想将人带上船来不轨之事。” 临渊当即了然。 青楼女子名目多样,如萧映春这样的名妓,素来都是只歌舞卖艺的。 而富贵人家在宴饮之际,去青楼将歌舞□□请至府上歌舞助兴,在京中也是常见的事。 他便没再多问,点头说道:“既如此,姑娘只管放心。一会儿待船靠岸,我们便会将他们押入衙,按律处置。” 萧映春闻言,眼眶起了泛红,眼看着双膝一软,又要跪下。 临渊被她这阵仗吓慌了脚,幸而李承安眼疾快,将她扶住了。 “姑娘不必多礼,有话好好说就。”李承安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夜之事难堪至此,若非将军,他们无论得与否,奴家都是无法再活下去的。” 便见萧映春低头,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抬眸看向临渊。 她的面颊有泛红。 “奴家无以为报将军大恩,唯有……” “既让你别放在心上,就是不需你报答的意思。” 就在临渊忙脚乱地不如应对她的情切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旁侧传来。 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赵璴,缓缓自旁边的桌上端起茶盏来。 “奴家……” “船将靠岸,只怕颠簸,姑娘好好坐下吧。” —— 赵璴自己就是披了画皮的狐狸,女子情态与柔媚之姿学得炉火纯青,怎看不出这女人想干什? 嗓音软得恰到好处,腰肢身段皆柔得像水,便是抬头看向临渊时,也恰要在泪水将落不落之时,水汽氤氲得令眼神看起来都湿漉漉的。 心有七窍的青楼女,面对想要捕捉的猎时,一举一动都像带了钩子,拿人的本事信拈来。 临渊还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有什好看的?虽顶着上京名妓的名头,相貌姿态也只是说得过去而已。临渊即便要受人引诱,也该挑剔才是。 ……引诱? 这个词落入赵璴的脑中,一时间,涟漪泛起,一圈圈地荡漾开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厅中几人身上。 青楼女自在下首坐下,虽穿的是侍女的衣裙,发髻也是松松挽起,却在精细之处可见雕琢匠心,旁边的李承安眼睛都发直,一会儿便朝她看一眼。 有侍女奉上茶来,先捧给了李承安。他接过之后,竟半点都没停留,双将茶放在了萧映春边,让她快喝热的暖暖身子。 而旁侧的临渊也在宽慰她,让她不必被今夜的事挂怀。 满室暖光熠熠,唯独他自己通身的气息是冷的,静静坐在一旁,一时显得格格不入。 虽是引诱,成果却佳。 赵璴垂眼,没有出声,只端起桌上的茶来,慢慢饮了一口。 雕虫小技,又非她一个人会。他心想。 ……不只她会。 忽然,赵璴的茶停在唇边。 温热的瓷盏贴着他的嘴唇,袅袅茶烟在他眼前腾起。 他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前停留在他身上的、垂涎而恶心的目光,心下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个念头。 ……引诱人的本事,他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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