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午, 方临渊亲自带着六卫戍司的人马去荣昌街。 与昨天夜相比,荣昌街着实萧条不少,紧邻烧毁的那家店铺的许多户商贩都店紧闭, 而今只剩下满街的迎春花热闹地开着。 却有不少前来收拾自家铺面的小贩,将昨日被撞翻在地的摊位和细软收拢起来。 见着来的是六卫戍司的大人们, 摊贩商户们纷纷低下头去, 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们。 方临渊尽皆看在眼中, 淡淡瞥眼跟在身的六卫。 跟在他头的番兵和役长不少都在中午挨打,这会儿走起路来瘸拐的。 方临渊在街处将他们各队分开。 部分派去联系工匠, 部分前去散布消息,让昨日有损失的摊贩带着凭证资质前来领取赔偿, 剩下的则挨家挨户地清点记录损失。 众六卫按他的指令在荣昌街上散开。 —— 娄硕是被派去归拢摊贩的。 为少挨棍,又要跑到街上来给这帮草民统计他们不值钱的破烂, 又要花银给他们赔偿? 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要他去给平头百姓收拾烂摊的事,打心底就不情愿透。 但是……这安平侯打人实在太疼,他不想来,却又怕真被他按在校场上打得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他爹千迢迢赶回京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 娄硕心烦透, 背上还火辣辣地疼,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像是要吃人。 他领着队番兵,率先停在街处那个正弓着腰收拾满地碎花盆的老妇面前。 那老妇的身登时笼罩起片阴影。 她回过头去,便看见身站着队六卫的番兵,为首的那个面色阴郁, 正冷冷地盯着她。 “你这摊损失多少钱?”他凶狠地问道。 老妇吓得浑身哆嗦,手的花盆啷声砸落在地。 “军爷恕罪, 昨日这儿有匪徒杀人,花铺被推倒, 这才弄脏地!草民在收拾,明日之前便能弄干净,必不教军爷操心……”她转过身来,吓得个劲朝娄硕行礼。 她干嘛呢这是。 娄硕不耐烦地皱眉:“问你赔多少钱,怎么这般费劲!” 那老妇面上的褶皱都打着颤,浑浊的双目溢出水光:“我……草民不知需要赔偿多少。草民家中贫困,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啧……” 娄硕实在没耐心,正要发作,旁边的番兵却急匆匆地直扯他的袖。 娄硕烦躁地回头,越过人群,便看见方临渊正抱着胳膊,站在身五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陛下御赐的洒金曳撒,腰肢收拢在玉带中,副没晒过太阳的小白脸样儿,眉目英挺地,看起来确实英俊。 但话说回来,皇上赐的衣服,谁穿得不好看? 上他那仿佛下刻便要街打他军棍的眼神,娄硕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 正欲再与那老妇纠缠,旁边的番兵连忙扯住他,小声说道:“娄大人,属下来问话吧,您只管……” 说着,他比个掏腰包的动作,冲娄硕讨好地笑笑。 娄硕垮着脸扬扬下巴:“去。” 便见那番兵上前,清清嗓,缓和神色说道:“我们役长还没说什么,你别急着害怕。我们今日是奉将军之命,来查问胡匪之事的,你这铺被推翻,损失多少银两,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赔给你。” “这……”那老妇人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多少?”那番兵问道。 “拢共……三两四钱。”那老妇怯怯道,又匆匆转身从自己身破损的推车上翻找。“草民这儿有去集上买花的单据,这就拿来给官爷们看。” 那番兵看向娄硕,却见娄硕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三两银,就够这老太太把年纪出来摆摊?这些平民百姓没有饿,真是奇闻件。 他解开荷包,随手掏出两银,搁在那老妇人的推车上。 “这……”那老妇登时手足措,不敢去接。 “拿着吧。”娄硕道。“顺带把你这破车换去。” 那老妇人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娄硕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未伸手拿钱,先满含热泪地直朝娄硕躬身行礼,哽咽着道:“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草民的孙儿前日害病,正等着银去抓药,军爷真是救我家孩儿性命!” 娄硕有些尴尬地清清嗓,转开视线。 这两银于他而言不过杯好酒,到这老妇人面前竟成救命的东西。 他鲜少有被这样真诚而热烈地感谢过,时间手都不知往哪儿搁。 今日之前,他只见过别人这样拜菩萨。 他从没想到站在菩萨的位置上会这样局促,冷着脸又丢下锭银之便退到边,让管文的那个番兵上前去记录老妇人的摊位、名姓以及损失金额。 “你今日领银,在这儿画过押,不许重复再来领钱,若教我们发现,是要受罚的。”那番兵说。“你若有认识今日没出的摊,尽快告诉他们,我们这几天都在这儿。” 那老妇人连连应是。 便见那番兵将手中的本翻到最页,那是方临渊交代的、赔过钱要问的话。 “昨日你在这儿时,看到那些匪徒没有?但凡看见什么,通通告诉我。” “是是是!草民定知不言,言不尽!” —— 方临渊就知道这群作威作福惯的公没那么靠谱,但看在他们人多钱多的份上,勉强用用。 他街头街尾巡查几圈,这些六卫也渐渐老实起来,挨个摊位店铺赔偿问询,变得井井有条。 方临渊终于有空,拿出昨夜送交到官府的伤亡名册。 这名册之上的都是昨日亡故的百姓,让六卫去问询他不放心。况且这几户人家皆集中在昨日起火处,见的情况定也是更清楚的。 他带着几人,率先去起火的那家商铺。 那是家开许多年的老字号绸缎庄,昨夜为招徕客人,在外搭起彩棚,悬挂不少丝幔布匹,因此第时间便起大火。 绸缎庄的店也在昨夜焚毁,只从外头能看见有人走来走去。方临渊行上楼前的阶梯,便看见头的伙计正清理着被烧毁的店,而在最处,供案上摆着新鲜的贡品与香烛。 方临渊的名册上着,第个的便是这绸缎庄的家人。 见着方临渊来,外的伙计连忙去通报,又端来椅请方临渊坐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爷请坐,小的这就去给官爷上茶。”那伙计说道。“我们家的马上就来。” “先不忙。”方临渊拦住他。“你们现下家人是谁?” 那伙计道:“家的昨日出事,眼下做的是我们家小姐。” 方临渊点点头,又道:“节哀。” 就在两人交谈时,有伙计打起帘幔,从头走出来个年轻女。 那女眼眶泛着红,面色发白,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停在方临渊面前,向他行礼道:“民女见过大人。” 方临渊点头,伸手请她在另边坐下,正要开,便听得那女问道:“您便是昨日救我的那位公?”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那女,便见她又道:“昨日您在屋檐上,抛下个人,将我从匪徒手中救下来。” 方临渊这才想起来:“啊,是你。” “若非大人昨日相救,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请大人再受我礼。”她抬手擦把泪,俯身便要朝方临渊跪下。 方临渊连忙伸手扶住她:“不必,举手之劳罢,你快先坐。” 那女在他面坐下来。 “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方临渊问道。 “民女姓苏,是家中独女。”她说道。 “苏姑娘。”方临渊点点头。“我知你家遭逢变故,本不该这样失礼。但那帮外族匪徒如今不知去向,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及时查清,唯恐还有祸事。” 苏娘点头道:“民女明白,大人只管问便是。” “昨日你家店铺是如何起火的?”方临渊问道。 苏娘道:“昨日我原在店内,我父亲在前的彩棚下支摊。我听外有争执声,出去看时,是有两个胡人推翻街的灯笼铺,将火点到我家前。” “两个?”方临渊问道。“你看清吗?” “是两个。”苏娘垂垂眼,用手帕轻轻擦去眼下的水痕。“彩棚着火……我父亲便要上前扑救,正好迎面撞上他们两个,便被……” 她之的话被哽咽声堵在喉咙,方临渊连忙说道:“事,不必与我说这些细节。” 苏娘点点头。 方临渊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么,其他那些人是早在此前出现,还是在这之才现身的?” “在那之前便有。”苏娘说道。“我家前着火之前,别处便隐约乱。” “有什么信号?声音、焰火之类?” 便见苏娘揩去泪水,说道:“在这之前,我倒是在店听见个奇怪的声音,像鸟叫,却很大声,听起来像哨声。” 方临连忙问道:“大概是什么声音,你还记得吗?” 苏娘沉吟着道:“很尖锐,但却不流畅,不像孩们玩的那种铜哨。是很响,店时在搬东西,伙计们还以为是谁擦到桌腿。” 方临渊眉心凝。 “骨哨……”他喃喃自语。 他在虎牢关时曾见过这样的哨,是突厥牧民用较小的狼骨制作成的,用来驭鹰牧羊。这样的哨笨拙粗陋,突厥的王室贵族见都未曾见过,即便是养鹰,他们也有特制的、镶嵌宝石的金哨。 “多谢你。”方临渊回过神来,苏娘说道。“你说的这个于我而言很有用。” “那便太好。”苏娘面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方临渊点点头,站起身来:“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外看看。” 此处街道应该很宽,昨天夜人又极多,灯笼铺的火应很难引来这才是。 苏娘也跟着起身。 方临渊向她点头示意,转身便出店。 外头的彩棚然被烧得残破不堪,此时夕阳渐落,暖红色的日光照在方临渊的肩背与发丝上,将那金红的衣袍照得熠熠生辉。 “大人!”苏娘忽然在身叫住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苏娘追到,他说道:“那帮匪徒的尸身如今还保留着?” 方临渊点头。 “民女忽然想起,那天夜色虽暗,您抛下那个匪徒时,火光恰照亮他的衣服。”苏娘说。“是镶羊皮的胡布。” “胡布?”方临渊不解。 苏娘点头:“是京中这些年定居在此的西域商人纺出的布料。他们喜用羊毛纺线织布,但大宣羊毛不多,便渐渐开始用羊毛混着木棉织布,被称为胡布。因有羊毛在内,胡布与蚕丝和木棉织出的布料光泽是不样的。” 她深吸气:“如今上京城中,只有城北西域商人聚居处才有胡布售卖。” 方临渊心下震。 “你是说,这类布匹是在京中时兴起来的?”他问道。“别处没有?” 苏娘点头。 方临渊眉目微沉。 既如此,这帮人便是连衣服都是在京中现做的,见是盘踞许久、且为统调令行动。 那么,京中必有据点。 “多谢你,苏姑娘!”方临渊真切地朝苏娘行礼。“我定抓出那帮匪众,替你父亲报仇。” “大人昨夜救我命。”苏娘说。“家母今日特地嘱咐过我,若见到您,定要重重谢您。我家除织布做衣也没什么本事,大人若不嫌弃,民女明日便送些布料去您府上,以表谢意。”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她身破败的店铺。 这样的商户皆是自家作坊,店面被烧成这样,除却损失,少说有月余是法开的。她家如今又人,看样人丁稀薄的,怕会很难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临渊犹豫片刻,笑着点点头。 “那便劳烦你。”他说。“眼看着我府该做夏装,你多带些花色去,若是合适,今年我家上下的新衣便在姑娘家定。” 安平侯府虽人丁稀薄,但上上下下却又不少仆役。若能接上他家的单,她们家也好撑过这几个月。 眼见苏娘又要道谢,方临渊连忙摆摆手阻止道:“妨。我回去会打好招呼,你只管将料送去安平侯府即。” —— 待到酉时正,天色便渐暗下去。摊贩要归家吃饭,这些六卫的番兵也该换岗歇息。 方临渊借着换岗的时候重申遍纪律,他今日的铁腕作风也早在六卫中传开。 这些人畏惧他,时也不敢再有懈怠,宣布明日起便要按六卫戍令的规定轮岗练兵之,方临渊便也回府中。 刚到府,便见怀玉阁的下人在那儿等他,说公殿下备好晚膳,等着与他起用。 方临渊正好也饿,想着赵璴那儿反正有现成的饭吃,便径自跟着怀玉阁的下人道去。 挺久没和赵璴块吃饭,没想到赵璴味变不少。 刚怀玉阁的前厅,方临渊便闻到股热烈的香气。 他往桌上看去,便见上头摆着红煨猪蹄、栗炒鸡、盘这个季节极罕见的葡萄,还有道他在虎牢关才吃过的葱烧羊肉。 羊肉的香气炽烈扑鼻,方临渊坐在桌前便抄起筷。 赵璴这会儿才慢悠悠地从头出来,挽个家常的慵妆髻,粉黛也只修饰番他的脸型。 方临渊忙在心中斥自己失礼,放下筷直等赵璴坐定。 赵璴抬眼示意绢素眼,绢素便领着众侍女退出去,替他们掩上房。 方临渊抄起筷便夹大筷羊肉。 “之前怎么没见你爱吃这些?”他道。“难道宫中规矩这样严,味重些的都不能吃?” 赵璴淡淡看他眼,没说小厨房的香料和羊肉都是这几日才去北边的西域客商那儿采买来的。 “偶尔换换味。”他说着,手中的牙箸却夹起块面前模样寡淡的蒸鱼。 方临渊只顾着吃肉,并没注意赵璴夹什么,闻言也只是赞同地点点头。 “你今日在六卫戍司如何?”赵璴又问道。 “群纨绔弟,我这天跟放羊似的,比练兵还累。”方临渊道。 “京中少有大案,卫戍司这样的地方难免养出闲人。”赵璴看见他脸上的抱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个柔软的弧度。 方临渊点头:“不过天下来,倒是有些成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赵璴看向他。 “底下的人收集不少信息,我晚些再看。”方临渊说。“但我今天问到,他们竟在城北同做衣衫,想必早在城中居留段时间,自也早有据点。他们要住人、又要养马,据点必不会小,且有八九就在城北。待这两日荣昌街的事,我就带人去排查。” “我手下尚有些人。”赵璴说。“你拿去用。” 方临渊却摆摆手:“不必。如今城不许胡人出,六卫人多,足够光明正大地排查。城北聚居的西域商人全都是登记在册的,房屋院落也都有家,想必他们要寻据点,定然要找商人作内应。城中拥有大片院落的胡商总共就那么几个,好查。” 赵璴闻言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却见方临渊笑着看向他:“不过,倒真有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 “明日估计有个姑娘会来,送布匹的。”方临渊说。“姓苏,是荣昌街上绸缎庄的。她家遭难,父亲也没,此的日怕不好过。” 赵璴重新拿起筷的动作停在半空,抬眼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却浑然不觉,接着说道:“我便打算在她家定些成衣。明日你看看,若她家料般,就给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做几身,若有好料,你们几个就再置办几件。” 实在是定新装这样的大事岁朝做不,他长嫂眼睛又不好,只能麻烦赵璴。 却听赵璴半天才问道:“……姑娘?” 啊,姑娘怎么? 方临渊面露不解,抬眼看赵璴时,却见他垂眼握着筷,跟平日没什么两样。 罢,赵璴有时是会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昨日我恰好救她,她想报恩,就想送料给我。”方临渊耐心解释道。 “她今日着实帮我大忙,我不好收她东西,又见她家损失确实严重。反正衣料在哪儿都能订,我便想着只救人命,帮人家渡过个难关。” 他如今面赵璴比前些日稍轻松些,话也渐多点。 却没看见,赵璴的眼睫垂下片阴影,静静坐在那儿,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盘葡萄上。 他的船厂这些日便要动工,从南边运来不少木料。南边的供货商人难得接到这样的大单,特送些冰窖中存的葡萄给他。 他记得方临渊喜欢,特全留给他。 却不料…… 赵璴的眼睫微微颤颤,敛起心中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酸意。 却不料他未曾多看那葡萄眼,满喋喋不休的,心思要照顾外头不知哪儿来的姑娘。 ……姑娘。 这两个字的读音似乎刁钻得很,赵璴每在心头念起次,其中酸意便愈盛。 特别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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