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黑色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不久刚下过一场春雨,黄土夯成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走得很慢,前后两队家丁护卫骑在马上, 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十九岁的喻行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头。 外祖父忽然故, 母亲闻讯哭成了泪人, 父亲喻正儒便带着全家一回乡,让母亲送外祖父最后一程。 那时儒城还没有改名,依然叫津交城, 因盐场而得名。 自从高中状元以后, 喻行舟外任宁州做了两年知县。 两年来,在当地劝课农桑, 帮助百姓修筑堤坝, 缉捕盗匪, 惩治污吏, 当地豪绅望族斗智斗勇,渐渐褪去了年时的青涩和天真, 眼中多了分超越年龄的沉稳干练。 他骑在马上量比之两年前,不知不觉拔高了两寸,铅灰色的阴云压在头顶,他举目远眺, 脊背挺拔如松,一头青丝一丝不苟束在脑后, 脸上情淡淡, 显得端庄而沉静。 “爷。”一中年男子策马上前, 恭敬道,“老爷唤您上车说话。” “知道了良叔。”喻行舟看他一眼, 良叔替他牵了马,默默行走在队伍外侧。 喻行舟上车时,看一眼门楣上刻着的喻家家族章纹,掀车帘钻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母亲靠着后的软枕憩,父亲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旧书,一边翻阅,一边偶尔写上一两句批注。 “父亲叫孩儿何事?”喻行舟在他对端坐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喻正儒看他一眼,将手里书卷放下,轻咳两,用尽量温和的口吻道:“两年没有回家,在外过得可还习惯?我……你娘她很挂念你。” 喻行舟沉默片刻,温和地回头看了看浅眠的母亲,压低音,垂着眼点了点头:“孩儿一切安好,是不能常伴母亲边尽孝。” 喻正儒淡淡“嗯”了一:“你这两年也算做了不事,连陛下都曾称赞你年敢任事,过些时候,大约有意提拔你去惠宁城任知府,最好再去淮州,荆州,多历练年。” 喻行舟诧异地抬眼,抿了抿嘴唇,道:“孩儿想回京……” 喻正儒眼顿时一沉,不悦道:“多做年地方官,积累为官经验,熟悉情以后,再回京做京官不迟。还是说,你想着回京,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喻行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萧青冥了,知道他已经入主东宫当了子,这年来不曾有过言片语。 他数次往京里去信,最终都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对方压根没有收到,还是已经忘记了他。 喻正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点道:“你在外任官,为父不反对你经营一些势力,将来你入朝堂,确实需要网罗一批为你做事的手下。” “但你务必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不要老是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喻行舟挑眉,不动色望着他:“原来父亲一直都在孩儿边安插了人手,孩儿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父亲眼线。” 这份疏离暗夹讽刺的语气,令喻正儒慢慢夹起眉头:“什么眼线?这些人都是追随我们喻家的人,将来,他们也都是你的下属。” “你若是有本事,应当自己尝试收服他们,为你用。而不是在这里,埋怨为父派人帮你。” 喻行舟不说话,喻正儒语重心长道:“网罗人才,培植党羽,将来在朝堂上,你需要这份本事。” “为父知道,你有你的抱负和想法。你现在是七品知县,将来回京,想要大施拳脚,需要一股团结在一起的势力把你送上高位,有了权力,你的抱负和政令才能施行。” 喻行舟最不耐烦父亲这些官场营营苟苟的事。 “父亲每日在朝中那些朋党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真是辛苦。” 他话中讥诮,喻正儒摇摇头:“没有人喜欢党争,可一旦政治观点相悖,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因为每人居高位的大官,多半都心怀抱负,谁不想青史留名,成为一代名臣?” “他们每人都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谁不是坚定自己的政令才是对国家有益的,政敌才是误国当诛的奸贼。” “若是为丞相,你持的政令无法施行,在朝堂上,你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可一人单打独斗的力量是不够的,总会有你一般志道合的,或者在利益的驱使下合流到一起,即便无心‘党’,也成了‘党’。” “为父岂能不知党争的坏处?但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政敌掌权,将国家引到错误的路上,误国害吗?如此懦弱不作为,跟奸臣有何区别?” 喻正儒有些疲惫地叹口气,按着额头,闭上眼道:“很多事,处高位,不得不争。” “权利,势力,帝心,朝堂如战场,寸步不得让。因为退一步,便是人亡政息,那么多年,那么多人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喻行舟这两年做知县,不知了多因党争流放的官员,明明是百姓称道的清官,偏偏不得启用,能流落偏远之地郁郁不得志。 他冷笑道:“难道为了争权,就可以结党营私,党伐异,甚至贪腐成风?” 喻正儒脸色一沉,用充满压迫力的眼注视他半晌,道:“你还年轻,气盛,等你将来做到这位置,你自然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不由己。” “在官场,不仅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别人,考虑敌人,要顾全大局。” “道德和能力是两码事,那些自诩两袖清风的谓清流,很多时候,不过是用高尚的道德标榜自己,表上百姓赞颂,为国为,实际上他们做的事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名。” “这些人做父母官时,会对百姓很好,但其中一些人没有治国之能,一旦坐上高位,出的政令根本就是祸国殃,可偏偏又以道德完人自居,让别人盲目的相信他们,实在荒谬!” “这种官,官位做得越大越是害人。” 喻行舟忍不住反驳道:“难道选官不应该是德才兼备吗?” 喻正儒摇摇头:“德才兼备字说来轻松,实际上难难,真正堪匹配这字的官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确实不乏有理想抱负的,可是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升官发财字而已!” “便是那些心怀热血的年轻官员,在官场沉浮十二十年以后,还存着分初心呢?” 喻行舟没有反驳,但色显然不赞。 车厢里的空气因沉默显得尴尬而凝重。 喻正儒好闭上嘴不再说教,可是除了说教,和自己十年来的官场心得传授给儿子,他实在不知该喻行舟说什么。 自从他强行阻碍喻行舟再子殿下相之后,两人的父子关系一度十分僵硬。 他有心多关心一下这儿子,可是喻行舟表尔雅温驯,实则内心十分固执倔强,哪怕为双亲,也很难走他的心里,探究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喻正儒实在不明白,他引以为傲的独子,年有为才华横溢,人品样貌无一不完美,为什么就偏偏会喜欢上最不该喜欢的人。 明明给了他最好的生活环境,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前途,为何喻行舟偏偏就是不喜欢这条路。 喻正儒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良久,他似想起了什么,道:“行舟,还有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吧?想要什么礼?” 喻行舟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除了十岁那年他得了秀才功名,被好事者冠上“童”美名,父亲高兴得连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外,他很会特地提及自己的生辰,更何况问他想要的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喻行舟摇了摇头:“母亲每年给孩儿煮的长寿就够了。” 喻正儒又沉默下去,须臾,他默默从柜门里取出一包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袋,有些笨拙地解细绳,捧到喻行舟前。 喻行舟一愣,那竟然是一包炒瓜子。 喻正儒没有说话,仿佛大约是他为一朝丞相,能为儿子的喜好做的唯一的让步。 喻行舟一言不发地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最后摇头道:“父亲,孩儿长大了,已经不吃这些孩子的零嘴了。” 说完,他似乎实在不愿跟父亲呆在一车厢里,告了罪匆匆退了出去。 喻正儒一愣,看着儿子离头也不回的背影,难得露出些许茫然之色,他将瓜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本话本——《关公单刀会》。 那是喻行舟平时和萧青冥出去戏时,最喜欢点的一出戏,描述的是快意恩仇的侠客故事,在他的书房里,还珍藏着一本翻看了无数次的原版话本。 喻正儒在他的书房里翻到了这本话本,看得他直皱眉头,便抽出时间亲自改编了一本全新的《关公单刀会》。 变成了侠客弃武投文,入朝为官造福一方的故事,并将他多年来的人生哲学和官场道理融入其中,甚至还找人编排成戏,想着喻行舟生辰时,作为礼送给他,希望他能喜欢。 喻正儒翻书封第一页,上亲笔写着“赠吾儿行舟,生辰之礼”,他无一叹,默默将它藏回袖中。 便在此时,马车突然颠了一颠,将睡着的喻夫人惊醒:“发生什么事了?” 喻正儒正要安抚,车帘突然被良叔掀,他情沉重,焦急道:“大人,不好了,前遇到了燕然军的前锋探子,好像正在探路!” “什么?!”喻正儒这一惊非可,他拧起眉头,“快调头,换条路走,千万别引起燕然军注意!” 喻正儒轻拍着夫人紧张发颤的肩背,脸色变幻不定。 现如今朝廷正在和燕然和谈,燕然朝廷内部也有不分歧,有倾向和谈的大臣在极力推动此事,若是成功,边境至能再换十年和平,启朝也能赢得喘息时间。 为何燕然军会出现在津交城附近?难道和谈失败,燕然准备南侵了吗? 良叔正吩咐车马调头,不料,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一燕然骑兵探哨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记,顺着泥泞的道路追上了喻家马车。 一响亮的哨音,将十来前锋探子都引了过来,为首的燕然将领长着络腮胡须,壮如牛,骑在马背上,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是燕然一贵族万户的独子,原本朝廷决意南下入侵启朝,抢人抢粮抢土地,他的父亲便可以带兵出征,为家族掠得无数奴隶和金银财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知道朝中有强硬的反战派,副相察诺,他精通启朝文化和儒家经义,更希望避免战争,用和谈的方式打通启朝的通商渠道,获得稳定的粮食和盐铁供给。 后来的启朝一样,当年的燕然也有主和派和主战派,副相察诺就是主和派的最高,且唯一领袖。 这次络腮胡就是奉命护送副相察诺,来去启朝谈判的。 彼时喻正儒恰好离朝廷回乡奔丧,消息晚来一步,竟不料自己是撞上了谈判队伍。 络腮胡刚刚因为道路泥泞难行耽搁了行程,被察诺责骂了一通,正气闷到了极点,好巧不巧正好撞上喻行舟一家人,二话不说就要拿这家看上去手无寸铁的启国百姓出气。 喻行舟骑在马上,紧紧盯着对的燕然军将领,不动色将手伸向腰间——那里缠着一柄软剑,虽然父亲不允许他习武,可他依然不愿放弃。 这些年他在外结识了不江湖侠客,跟随其中一位剑艺高绝之辈习有成,甚至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独门剑招。 就在喻行舟准备动手时,马车门推,喻正儒亲自走下马车,将车里全部的金银细软,尽数取出来。 他朝着对的燕然将领道:“这位将军,人举家奔丧,无长,唯有这点孝敬将军喝茶。还请将军放人全家一条生路。” 燕然将领嗤笑一:“要杀了你,不也还是我的吗?” 喻正儒不卑不亢道:“将军也不过有十来骑兵,人家丁也有武艺高强之辈,若是拼死到底,我全家便是尽数葬在此,全力攻击将军一人,恐怕将军也难以前而退。” “不若将这些拿走,岂不轻松省事?” 燕然将领一愣,没想到区区一启国百姓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他的副将凑上前暗暗道:“将军,副相大人说过路上低调行事,不可随意生事,要不还是拿了钱算了。” 到副相二字,络腮胡越发不爽,但他不得不点头:“好吧,算你们识相。” 喻正儒微微松了口气,立刻招呼众人离。 就在喻家马车即将离燕然骑兵包围圈时,络腮胡突然注意到马车门楣上的喻家家族章纹——他不认识这种章纹,但他知道,启朝有官宦世家才会有家族章纹。 络腮胡陡然一惊,难怪此人方才能有这般识,他绝对是启国的大官! “慢着!”燕然将领飞快调转马头,率众拦住了喻家马车,厉大喝:“滚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启朝的官儿?” 喻家人顿时再次紧张起来,喻正儒勉强镇定道:“人是启朝一普通百姓。” “撒谎!”燕然将领嗤笑,他想到一绝妙的主意,要将这家疑似启朝大官的家伙全部杀死,副相的和谈还能行下去吗? 到时候,燕然大军南下,他的万户父亲必定能为家族掳掠到最多的财富和奴隶。 燕然将领顿时兴奋起来,双眼闪烁着嗜血的光:“杀了他们!” 喻正儒心里陡然一沉,立刻将夫人护在后,呼唤喻行舟快上马车,准备依靠忠心耿耿的良叔和家丁们殊死一搏时,喻行舟已经一马当先冲着扑上来的燕然军杀了上去! “行舟!”喻正儒头一次露出惊骇失态之色。 喻行舟拔出腰间软剑,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如练,笔直而锋利,转眼之间就带走了一燕然军的头颅。 温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头一脸,喻行舟抹把脸,催马再次冲入敌阵。 他眼如刀,下手招招狠辣无情,在数十名燕然骑兵的包围下,艰难腾挪冲杀,良叔和家丁们如梦初醒,立刻跟上他的步伐,纷纷拔剑迎上敌人。 双方厮杀在一起,家丁们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燕然骑兵,很快便抛落了大部分尸首。 喻行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死死盯着燕然将领不放,两人一刀一剑彼此□□撞,刺耳的金鸣相击之接连不断敲打在喻正儒夫妇心头,生怕儿子有闪失。 直到喻行舟反手横剑,以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刺入敌人颈脖中。 两匹马交错而过,一颗犹带着错愕恐惧之色的头颅飞扬而起,抛到喻正儒夫妇前滚落,残血溅了二人一。 “啊!”喻夫人哪里过这种血腥场,大叫了一,竟然直挺挺晕了过去。 喻行舟一惊,赶紧回来照看母亲,这短短呼吸功夫,燕然军仅剩下的骑兵立刻催马转逃跑,喻行舟再想去追,骑兵骑术了得,早已跑远,没了踪影。 他喘着气,催促父母赶紧上车,此时家丁们剩两三人还活着,人人带伤。 良叔捂着受伤的胳膊,拉起马车缰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否则燕然军追上来就跑不掉了!” 喻正儒顾不上询问儿子怀武艺的事,忧心忡忡道:“咱们要尽快赶去津交城,通知守将燕然军来犯之事才行……” 大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本就泥泞的道路越发难行。 哪料到,他们的马车还没来得及走出数百米,得到通风报信的燕然后续部队已经追赶上来。 约莫百余骑骑兵铁蹄践踏着泥泞的黄土,目狰狞冲他们的马车围追堵截,很快,又有两名家丁死在敌人的弓箭之下。 情急之下,喻正儒竟然从马车里钻出来,对着喻行舟厉道:“你快上马车,带着你娘去津交城报信,我和良叔快马分引他们!” “他们定然是发现了我的份,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 喻行舟顾不上父子尊卑,在雨中用力抹一把脸,强行将人推马车里:“他们人多,分兵没有用的!” 他回头看一眼越来越近的骑兵们,视线模糊的雨幕之中,隐约看其中一服饰格外华贵男子,大约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让良叔带你们先走,我来断后!”喻行舟把心一横,抽出软剑抖直,刺伤了拉车的马屁股。 马匹一痛苦的嘶鸣,不要命的撒丫子向前狂奔,带着喻正儒夫妇两人的马车越跑越远。 喻行舟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一人一剑,单枪匹马迎上了那群如狼似虎的燕然铁骑。 滂沱大雨之中,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拉了序幕。 喻行舟在燕然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下,奋力在敌人的空隙之间穿梭,提剑疯狂砍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飞溅的鲜血,抛扬的断肢,怒吼和厮杀,都被这场大雨掩盖,喻行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伤。 他一长衫湿透,紧紧贴在上,全浴血,玄色衣摆乎被染成血红色,湿淋淋的发丝黏着苍白的脸颊。 他剧烈地喘着气,手脚仿佛已经麻木,知机械地不断重复提剑和刺杀的动作。 他坐下的马匹早已倒地毙命,脚下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周围剩下的敌人看着他,觉得胆寒,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喻行舟早已杀红了眼,不知理智为何,借着敌人一刹那的恐惧,他眼中牢牢锁定的敌军首领终于被他欺近。 在那人赫然睁大的瞳孔中,喻行舟狠辣而凌厉的眼,宛如杀降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带着无情的残冷和傲慢的优雅。 割下敌人的头颅,犹如捏死一蚂蚁。 在骑兵们骇然的视线里,喻行舟一手提着头颅,一手轻轻拂去脸颊沾染的残血。 他的眼底血色翻涌,唇角犹泛着沉冷的笑,像是某种穷凶极恶的魔被打闸门放出牢笼。 大雨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副相”死了,燕然骑兵们不敢再试图激怒这尊杀,余下的十骑立刻掉头就跑。 喻行舟已经脱力,再也无力追击,他寻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马匹,在大雨中循着车辙的轨迹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渐渐冲刷走了一切的痕迹…… 喻行舟寻到马车时,马车斜倒在路边的大树下,喻正儒正在良叔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突然看儿子平安归来,喻正儒猝然失语,惊喜交集,顾不上滂沱大雨,一箭步冲上去用力拥住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喻行舟拖着疲惫的子,回抱一下父亲,他浑是伤,到处是血,尤其是右手,胳膊被敌人一剑刺中,差毫厘,险些要被挑断手筋。 他的精却极为亢奋,勉励抬起敌人首领的头颅,如献宝般交给父亲,血红的双眼隐约泛着傲然的光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单枪匹马诛杀如此多的敌人,是他十九岁生命中最辉煌的胜利。 “父亲,您看……我杀了他……孩儿击退了那些燕奴,他们不会再来追杀我们了……” 喻行舟虚弱地扬起嘴角:“孩儿要保护你们,说到做到……” 喻正儒眼眶湿润,正想说些什么,视线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间,陡然瞠大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错愕和震惊。 “怎么会……察诺……你把燕然的副相察诺杀了?!” “这些人不是燕然南下的前锋,他们是护送察诺来和谈的!” 喻正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方才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化为乌有,剩下无法接受现实的惶恐和愤怒。 喻行舟恍惚间看父亲勃然变色的脸,不明以:“父亲,怎么——” “啪!”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喻行舟整被抽懵了,一趔趄踉跄两步,子晃了晃,才勉强没有跌倒。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脸,抬头看向父亲,艰难口:“为什么……” 他不是击退了敌人吗,不是保护了家人吗,他独自一人跟那么多敌人周旋,差点命丧当场,好不容易拖着满的伤得胜而归,换来的却是一巴掌。 “为什么……” 瓢泼大雨冲刷着喻行舟苍白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委屈的眼泪涌出眼眶。 他固执地望着父亲悲哀的双眼,任凭自己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像一块灰败的顽石,一层单薄的皮囊,仿佛疲倦到了极点,随时都会压垮,倒下。 喻正儒仍举着右手,那一耳光打在儿子的上,也深深打在他心里。 他右手发颤,脸上情是前未有的痛惜:“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喻行舟茫然地摇摇头,还能是谁,自然是敌人。 喻正儒双眼微微发红,嗓音颤抖:“他是燕然副相察诺,是燕然王的亲叔叔,也是燕然朝廷重臣中,唯一一精通启朝文化,坚持和平谈判的主和派大臣!” “正是有他在燕然竭力游说燕然王议和,反对那些强盗般的主战派,燕然内部才不是有一音的铁板一块。” “他此行,必定是来我们和谈的……而现在,却被你杀了,还把头砍了下来……” 喻行舟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嘴,一道冰冷沉重的深渊朝他逼近过来,他脊背发寒,近乎仓惶地摇头:“我、孩儿不知……” 喻正儒痛苦地望着喻行舟无措的脸:“你怎会不知?你怎能不知?在你的书房里,为父早已亲手整理过朝廷和燕然重要大臣的情报。” “他们的样貌职位特征性格,这些重要的东西,都在里,为父多次让你仔细研读,而你,宁可把时间花在看话本、戏、习武上,为什么就是对这些朝政大事不上心?” 喻正儒喟然长叹,失望到乎绝望:“无知不是罪过,倘若你是出在普通百姓家,一普通的孩子……” “可那你不是!你已经是朝廷官员,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朝廷,你是我这丞相的儿子,是喻家将来的家主,多人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会把你的言行解读为为父和喻家的态度。” “你还怀绝高武功,你手中掌握着决定生死的力量。” “当你拥有这一切常人不能及的权势和力量,你的无知,就是天大的罪过!” 喻行舟浑一震,恍惚地眨了眨眼,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珠滚滚淌过脸颊,水痕如两道难看的伤疤。 他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狼狈地紧贴在上,描出双肩和肩胛骨单薄的轮廓。 “行舟……”喻正儒渐渐缓下激动的情绪,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认真地注视儿子的眼睛,“为父不许你习武,不是因为为父瞧不起武人。” “是,人武艺再高强,也是匹夫之勇,你能杀十敌人,五十敌人,却挡不住千军万马。” “国家临的困境,并不在武人,根源在于朝堂之上,在那金銮殿之中。” “你纵使再聪明,也是一人,你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就会耽误真正重要的事。” 喻行舟晃了晃,雨幕中,模糊的眼摇摇欲坠,像无助坠落的纸鸢:“孩儿是……是想保护你们……保护我的家人,我有什么错?错的是燕然,是那些侵略者……” 喻正儒颤抖的手指抚摸儿子惨白的脸,不住的摇头,眼悲凉,喉咙轻颤:“不是你的错,是为父的错,子不教,父之过,是为父没有真正教会你看清这世道,让你还这般天真……” “我大启势弱,而燕然势强,在强者前,弱者连评判对错的资格都没有!” “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如果因察诺的死,导致两国和谈破裂,燕然朝廷去了内部斗争的矛盾,变成统一的主战派,以此为借口,向朝廷发难,挥师南下。” “甚至会把愤怒报复在最近的津交城中,城中十万百姓便是在劫难逃……” “他们本不该受此劫难,”喻正儒双目赤红,老泪纵横,“将来有一日,你终要对那森森的白骨,在九泉之下,你也能对他们说,我们无关吗?” 严酷的风雨在周呼啸来去,喻行舟瞳孔显而易的颤动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淹没了他,溺毙的窒息感涌上来。 喻正儒长叹一,轻轻抚摸着儿子发顶,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为父知道,你喜欢吃瓜子,喜欢吃零嘴,喜欢戏看那些侠客的话本,喜欢舞刀弄剑,策马江湖……不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朝廷大臣勾心斗角,虚委蛇。” “为父知道,你是正直的孩子,你喜欢子殿下,为他刻礼,给他写了无数封信,一直将他心藏在心里,从不越矩,这些为父都知道……” 喻行舟忽然意识到什么,惶恐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喻正儒的情前未有的慈爱,口吻却是前未有的严肃:“为父不是一好父亲,我先是一国的丞相,然后是喻家家主,最后才是丈夫和父亲,我从来不是‘喻正儒’。” “而你,是朝廷官员,是要继承喻家意志和传承的继承人,是丞相的儿子,你含着金汤匙出,从到大,享受着平百姓享用不到的优渥荣宠,注定要背负它带来的责任和使命。” “倘若早知今日结果,在守护边境十万百姓和我们喻家一家性命之中,注定能二择其一,为父宁可我们举家……共赴黄泉!” 喻行舟震撼地看着他,嘴唇轻颤,无法言语。 喻正儒抓着他的手,让他登上马车,摸出袖中那本亲手改编的话本,塞对方怀中。 “行舟,你立刻带着你娘离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这是他为一父亲,能为他母子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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