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禁军过来, 方才抢口粮的降兵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了。他趴在栅栏边,压低了声音, 用胳膊撞了撞陆知。 “喂, 你瞧那些人,好像有大官过来了。” “笨蛋,哪有这么年轻的大官?肯定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 “看他们身上的衣服, 说不定是宫里的贵人呢?” “怎么可能?宫里的贵人怎么会来这脏兮兮的俘虏营?来看你满头的虱子还是前胸贴后背的皮包骨?少往脸上贴金了……” 军俘们七嘴八舌,猜测着一行人的身份, 嘴里虽没一句好话, 但饱含期待的目光, 还是直勾勾地巴望着萧青冥越来越近的身影。 真的朝他们走过来了! 萧青冥找人打开栅栏木门,带着一众臣下走进来时,军俘们满脸的愕然和惶恐。 一个看上去就有权有势的上位者,带着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军官站在他们面前,就连看守的禁军也毕恭毕敬。 任他们私底下如何调侃或者咒骂, 此时此刻也只剩下忐忑和紧张, 僵硬在原地,连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 曾经当过把总的陆知最先反应过来,以一种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 趴在冰冷的泥灰地上, 声音因为饥饿显得有些懒散无力:“士兵陆知, 见过大人。” 其他人在看守禁军不耐烦地催促下猛然醒过神,纷纷趴倒, 双手扣在地上磕头:“见过大人, 见过大人……” 他们大多神情麻木, 膝盖如同没有骨头般, 跪倒的动作无比迅速和熟悉,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萧青冥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头一点憋闷和恼火最终化为一叹:“都起来吧。” “多谢大人。”陆知慢吞吞从地上支起身,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满是尘土,身上也灰扑扑的,比难民还要不如,脸庞因吃不饱饭面颊有些凹陷,眉骨倒是突出如峰。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虽是臣服的姿态,语气也不咸不淡,自下而上仰视萧青冥的眼神,却没有任何敬意或畏惧,甚至有一闪而逝的厌恶,隐没垂落的眼睫下。 萧青冥挑了挑眉,这人倒还藏了几分骨气。 他朝周围害怕又忍不住偷偷瞄他的军俘们环视一周,提高声音,道:“诸位不必害怕,我并不是来处罚大家的。” 俘虏们面面相觑,有些狐疑和警惕。 萧青冥接着说:“你们都是曾经是捍卫我大启国土、保护百姓、保家卫国的勇士,奈何燕然势大,时局艰难,一时行差踏错,不能全怪你们。” 等等?他们没听错吧?勇士?是在说他们这些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的溃兵们吗? 众人纷纷惊愕地张大嘴,瞪着眼睛,有人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幻听。 萧青冥:“除了身负命案,残害过我大启百姓的叛兵之外,其余人可酌情免除刑法,朝廷不加以追究。” “倘若你们有亲人可以投奔和依附,等用完饭,治完伤,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领一份口粮,自行离开归家。” 他话音刚落,俘虏营立刻哗然一片,闹哄哄炸开锅似的,甚至有人激动得想要冲上来再三确认问个究竟,被禁军挡着骂了回去。 “他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不砍我们脑袋,还让我们吃饭?治伤?” “还能领口粮,放我们回家?天下有这么好的事?这么好的官?我才不信!” “当官的心都是黑的,不可信啊!” 陆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眼前的青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他可不相信朝廷有这么开明,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赦免谁都不可能赦免他们这些“贼头军”武人的。 如果武人没有罪,那丢城失地的罪过又是谁的呢? 他们大多都向燕然人投降过,再说,这人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做出承诺? 怕不是拿些花言巧语骗他们当炮灰吧? 萧青冥话说得越漂亮,他越觉得虚伪。 众人质疑的声浪渐大,护卫的禁军有些紧张,立刻增派了人手过来,就连叶丛和张束止也颇为担忧皇帝的安全,他们深知这些没有组织军纪的溃兵的可怕。 近臣们暗暗踏前一步,将皇帝保护在中间,周围的禁军也重重包围过来。 明显被针对和防备的俘虏们,本就没有任何安全感,一下子受到了刺激,下意识聚成团,警惕地望着他们。 就在气氛有些紧张时,萧青冥轻轻拍了拍手,伺候在一旁的书盛立刻示意身后的护卫,将大桶大桶的米粥和馒头搬过来。 刚一掀开盖子,热腾腾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勾得俘虏们口水都快流出来,不断吞咽着唾沫。 “白面馒头!还有粥!真的是给我们的吗?” “该不会是断头饭吧?” 俘虏们本就饿得不行,一看见吃食,立刻开始推推搡搡往前挤,多亏了不少禁军维持秩序,才没有一拥而上大打出手。 “排队!让他们都排好队!一个一个领!不许插队!”书盛指挥着护卫拿碗打饭,扯着嗓子大声吼。 他的声线过于特别,陆知一下就听出来是太监的声音,惊得连手里的米粥都差点撒出来。 怎么会有太监在这里?那个华服青年莫不真是宫里来的贵人? 倒是听说奉命跟燕然和谈的怀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就在陆知惊疑不定时,太医院的医学徒们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在白术的带领下,支起几个简易的帐篷作为临时看诊处,让受了伤的俘虏过去看诊。 俘虏们哪里受过这么好的待遇,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短暂的骚动后,终于慢慢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萧青冥带着几人默默走在俘虏中间,不断观察着每个人的状况,倾听他们交谈。 质疑声渐渐平息,馒头的香味和踏实的饱腹感,让这座愁云惨雾的俘虏营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气。 吃饱喝足,几个军俘拍着勉强半饱的肚子,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些人高马大的禁军: “唉,呆在京城的禁军待遇就是不一样,要是天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吃上大白馒头,我死也甘愿了……” “可不是嘛!我从来没见过原来粥还这么稠,以前我呆的那地方,说是粥,根本是米汤加点菜叶子……” “喂,陆知,朝廷真赦免我们,你打算去哪里?” 陆知摇摇头:“我无处可去。” 另一个俘虏也垂头丧气地道:“我也是,家都没了,也没有亲人,要是不当兵,也不知怎么活。” “朝廷还能让我们当兵吗?不如去求求那个大官,看着还慈眉善目挺好说话的样子……” 立刻有人反驳:“能捡回一命都该烧高香了,还只指望继续当兵?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又不是穷乡僻壤。” “听说能进中央禁军的,都是家中有门路关系的,又或者是勋贵子弟,看看人家吃的穿的,这好事哪轮得到咱们这些败兵?” 几人吵吵嚷嚷之际,栅栏外又传来一阵动静,他们够着脖子望去,一群禁军在外面搭起一间小摊,竖起一面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俘虏们好奇地问:“写的啥?老子不识字啊。” 陆知眯着张望片刻,愣了愣,喃喃道:“禁军招人,良家青壮优先……” 一伙人瞬间瞪大眼睛:“真的假的?禁军……朝我们招人?”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周围已经闹哄哄得传开了,不少人试探着跑去招人的小摊外徘徊,碍于萧青冥一行人站在附近,又不敢过去。 陆知也挤过去看,有人大着胆子去报名,跟登记的禁军交谈了几句,又失望地走开了,看样子,要求还挺高,见此情景,大部分人都觉得没戏,只远远观望,看个热闹。 萧青冥在一旁观察了一会,预料中积极报名情况并未出现。 张束止见他失望,忍不住宽慰道:“陛下,其实这些人大多是不堪用的,而且兵痞兵油子不少,我看禁军稍加训练,也大有可为。” 萧青冥摇摇头,禁军是什么德行,之前守城一战就看得出来,不知还藏着多少吃空额的老弱病残,都要逐步清理掉。 而这些从幽州一路跟燕然人作战,能活到现在的老兵,更有过人之处。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出身低微,吃苦耐劳,没有禁军那股贵族子弟的骄矜。 萧青冥想了想,再次上前,朝俘虏们道:“只要是适龄青壮,身体健康,出身清白,没有案底,没有欺辱过我大启百姓,没有当过逃兵的,不论出身自哪个州,都可以来报名。” “通过初选可编入预备营,每月三百文钱,每日两顿饭。成功入选正式禁军者,同禁军待遇等同。” 一旦通过就可以拿三百文?待遇这么好? 不少没犯过事的俘虏们心思活泛起来,不是说禁军很难加入吗?看这条件也未免太低了,竟然不看出身。 他们大部分地方军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家中穷得叮当响,田地都没有,或者养不活一张嘴,才不得不选择当兵吃皇粮。 毕竟能颂文念诗的才是好儿郎,这年头,要不是祖上就是军户,或是活不下去,谁去当“贼头军”呢? 就连一向对朝廷警惕且厌恶的陆知,都忍不住心动了,他倒不是为了那三百文,而是他除了舞刀弄枪,什么也不会。 更何况,只有当兵,将来才有机会在战场上向燕然人复仇。 “大人您说话可算数?”陆知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问了一句。 穿着玄黑蛟龙暗纹服饰的青年,转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朕说话,自然算数。” 朕……? 陆知脑中轰的一下,张了张嘴,呆呆望着那张脸,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是皇——当朝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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