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极大殿。 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将殿内映照得金碧辉煌,十八根两人合抱的立柱浮雕金龙,富丽堂皇。 满朝文武早已恭候多时,燕然太子率一万先锋军直逼京城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殿上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在太监的唱喏声中,萧青冥带着秋朗从容步入殿中,视线环视一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离开了五年,但萧青冥一直时刻关注着手机游戏里的朝廷动向,对每个朝臣的样貌和职位都不陌生。 他仔细观察着众人神色,除了前排重臣勉强保持着镇静,大部分人官员无不神色惶惶,惊疑不安。 萧青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态平静:“怎么好像少了一些人?” 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众人瞅着他的脸色,也不知是在明知故问还是真心疑惑。 吏部尚书厉秋雨皱了皱眉,解释道:“回陛下,有几位官员告了病假。” 萧青冥哦了一声:“还有人要告病假吗?” 下方众人面面相觑,排在末尾一个闲官内心几经动摇,忍不住站出来咳了几声委婉的表达了病情。 萧青冥也不为难,挥手让他离开。 皇帝的宽容令众人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毕竟,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不怎么关心朝政。 五年来大事小事基本都是摄政、六部尚书和丞相代理,早朝也不过走个过场,时间但凡超过一个时辰,就要急不可耐下朝了。 眼看燕然的大火就要烧上城楼,连皇帝的心都不在朝政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何必跟着陪葬? 很快,又有两个官员接连告假,不是称病就是丁忧,萧青冥神态自若一一准假。 皇帝的态度如同一种默许甚至鼓励,片刻,告假的官员总数已经突破十人。 人数越多,众人越发放心,甚至理直气壮了起来。 宽敞的大殿里立刻显得更空荡了些。 唯有日前参与了清和宫门前逼宫一事的大臣们,见识过皇帝威严煊赫的样子,摸不清萧青冥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频频朝身后亲近的官员使眼色。 见没有官员继续告假,萧青冥随口问:“众卿可有事奏报?” 几部尚书们狐疑地看着皇帝,真就轻松放过这些官员吗? 此事传扬出去,要不了多久,京城一半的大小官员都要跑了。 右丞相梅如海如今被禁足在府中闭门思过,朝堂上自然以摄政喻行舟为首。 身为少师兼摄政,喻行舟享有诸多特权,如可以坐着上朝,见皇帝不用行礼等。 此刻,他在太师椅中正襟危坐,朝萧青冥举起手中笏板: “陛下,据前方斥候来报,燕然大军已经加速行军,太子苏里青格尔率前锋营急速而来,不日将兵临城下。” “眼下京城防务乃头等大事,陛下遭遇行刺,尚不知主谋,臣唯恐已有奸细埋伏在京城,若再留一些无能之辈在身侧,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请陛下立刻处置童顺党羽,撤换禁军统领,重新部署京城和皇宫防务,整顿军队,抵抗燕然大军。” 兵部尚书关冰立刻附议:“摄政所言极是,臣提议由黎大将军总领禁军,全权负责守城事宜。” “不可!”礼部尚书崔礼声音阴柔,语气却极为坚定,“黎昌本就手握雍州重兵,援军不至和武将兵谏一事还未有定论,怎么能把整个京城的安危都交到此人手中?” “倘使雍州军稍有异心,大启萧氏江山立刻就要易主了!” 萧青冥支着脸颊想,江山易不易主不知道,但让黎昌上位,主和派肯定会失势倒是真。 户部尚书钱云生点点头:“臣提议由怀王萧青宇担任禁军统领一职,怀王乃皇族,又对陛下忠心耿耿,日前更是以身为陛下挡箭,可堪大任。” 萧青冥眉头一挑,钱家是淮州望族,什么时候开始往宗室靠近了? 怀王萧青宇此时就站在大殿右侧,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皇帝。 他深知禁军的重要性,也不主动争抢,只乖乖站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巴巴望着,就差摇尾巴了。 然而这个提议又遭到了其他文官不满。 “按祖制,宗室不可领兵!” “怀王乃是太后唯一亲子,太后素来偏心疼爱,此举恐怕不妥。” “宗室王爷都没有领兵经验,如何抵挡燕然铁骑?” 让这些文臣们提出可实行的法子,一个个都安静如鸡,可一旦有人提出想法,马上就会招致一群人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喻行舟略略抬起一只手,身后的私语声瞬间平息下来。 他慢条斯理道:“臣举荐京城巡防参将,魏山。”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有这么一号人,此前一直在巡防营当副将,能力是有,但性格憨直,无人脉也无背景,仕途几十年如一日。 三个人选,标准的廷推法,众人议论纷纷。 萧青冥忽然明白,为何昨日喻行舟会特地带上魏山。 自己不可能任命一个有旧怨的人当禁军统领,怀王虽忠心但没有威望和经验,那么黎昌就成了唯一人选。 喻行舟实际想推荐的人是黎昌,但因逼宫兵谏的事不得不避嫌。 甚至于连皇帝的逆反心理都拿捏得很准。 那日萧青冥亲自去诏狱释放二人时,曾言及让黎昌继续担任大将军,旁人皆以为他想逃跑,才放出黎昌留守,不料他真没打算跑。 主和派急了,病急乱投医找到宗室头上,喻行舟显然也压根不信任这个皇帝,非要当众把兵权抓在手中才行。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刚刚才送到皇帝面前,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皇城的消息漏都跟筛子一样,甚至有官员提前收到风声告假。 皇帝,龙椅上的摆设罢了。 表面上都恭恭敬敬,实则没有一个人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萧青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大臣们,为了兵权彼此争执不休。 他心底冷笑,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迫于燕然压力,众文官们没有继续举荐更多候选人,三个人选各有支持者,原本最透明的魏山,在喻行舟公开举荐下,竟然获得了最多推选。 禁军统领这么一块大肉一时难以分润,自知参合不了的官员,还在提议南迁的事。 更有甚者,甚至企图劝说皇帝重新派人去与燕然太子和谈。 大不了多给些金银财帛,燕然一个游牧抢劫的惯犯,总不至于赖在京城不走吧? 既然要撤换禁军统领,整顿禁军,少不了清查在册兵数,和筹措粮饷、军备,背后牵扯的各方利益又是盘根错节。 整个大殿闹哄哄,如同菜市口。 萧青冥突然起身,驻足于龙椅前的台阶边缘:“燕然此次南下大举进犯,号称精兵铁骑二十万。即便去除随军的民夫和奴隶,恐怕也有近十万骑兵。” 众人一怔,各种视线聚焦而来。 “传闻,燕然人生性残暴,战斗力彪悍,与我朝士兵对战往往能以一当十,近年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每攻克一处城池,就要大肆烧杀抢掠,掳掠妇女为奴。” “雍州、幽州两地地处北方边境,饱受燕然人□□,去年幽州战败割让与燕然,如今已完全沦为人间炼狱。” 大殿渐渐安静,所有人都面色沉痛,默然无语。 雍州主将黎昌静立于左侧首位,神色凝重,其余武将只能远远站在队伍末尾。 一品以下武官甚至没有跻身朝堂的权利,只能站在殿外广场上等着。 宫殿回荡着萧青冥平淡的叙述声。 “你们知道幽州的百姓,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幽州已经没有赋税了。”他讥诮地笑了笑,“因为他们全都成了燕然人的奴隶,奴隶自然不用缴纳赋税。” “他们生产的所有东西,粮食,盐,布匹,铁,甚至一块砖,全部都是属于燕然人的,一户人家十天半月领一斗米,要么饿死在家中,要么累死在田里……” “燕然太子的一万先锋,已达京郊百里之地,要不多久,就要打进京城城门了,可诸位都在干什么?” 萧青冥顿了一顿,蓦然扬声痛斥:“借口告病、临阵脱逃、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周遭鸦雀无声。 他慢慢眯起眼睛,俯视众人:“若京城被攻破,你们以为燕然那等蛮夷,还会如我大启一般,给你们刑不上大夫的特权吗?” “你们以为,燕然太子会把你们这些只会纸上空谈的文臣,当宝一样供奉起来吗?” “不,你们只会被一个个抓起来,挨个上刑拷打,直到榨干藏在地窖里最后一点财富。” “你们的家人更惨,男丁会被统统打死,孩童和妻女都将被充作奴隶,牲畜一般戴上缰绳和镣铐,运气好的,能吊着一口气活到燕然草原,运气差的,死在路边,尸骨无存。” 不久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成了腊月的冰窖。 穿堂风掠过死一般寂静的殿堂,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寒风一吹,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蔓上来。 这番残酷至极的警告,比寒风更叫人头皮发麻。 每个人都知道京城失守会造成不可承受的后果,但从来没有人会像萧青冥一样,把残酷的未来赤丨裸裸撕开在眼前。 黎昌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所言甚是!此万难之时,我等应勠力同心,放下成见和派系斗争,共同合作迎敌。” 那位在清和宫门外激愤撞柱的御史樊文祥,这时也扶着缠着白布的额头,怆然落泪: “陛下能有此恤民之心,老臣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九泉之下也宽慰了!” 众臣们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臣等惭愧!” 就连喻行舟也无法继续安坐,默默起身,躬身向皇帝告罪。 携盛怒之威,萧青冥重新坐回龙椅上,一手扶着金龙龙头,缓缓下令:“关于禁军统领人选,朕心意已决,便由黎将军担任。” 这个时候,哪里有人敢有异议。 喻行舟道:“陛下圣心决裁,臣无异议。不过,京城皇宫内的安全,与防备外敌同等重要,黎将军还需操练禁军,一人精力有限。” “臣提议让魏山担任副统领一职,主管皇城防卫,与黎昌将军一内一外,共同守护京城。” 好一招以退为进,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青冥锐利的视线,同喻行舟的笔直碰撞在一起。 谁也没有退让和躲闪的意思。 很难说喻行舟是早有所谋还是顺水推舟,但萧青冥既然否决了他的一个建言,这时便不好再否决第二个,否则刚刚才说好的放下成见、勠力同心岂不成了笑话。 萧青冥支着侧脸,指尖轻点颧骨。 “老师的提议甚好。” 喻行舟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几日皇帝的行动和言辞每每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现在,局面总算又要回到他的掌控之中了。 “老师说的不错,京城和皇宫内的安全都很重要。一个人的精力也确实有限。” 萧青冥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朕决定,京城巡防营正式更名为警察厅,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由魏山参将继续统领。” “御前侍卫秋朗救驾有功,特擢升为禁军副统领,负责皇城守卫,同时兼任红衣卫指挥使,为反制敌人奸细间谍滋事,特赐予巡察缉捕之权。” “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普通百姓,皆在监督范围之内。” 上一任皇帝废除的红衣卫死灰复燃了?那个掌管诏狱,人人闻之变色的红衣卫?! 群臣顿时一阵不知所措的骚乱。 第二道强制命令,秋朗皱了皱眉,终是默默跪下领旨。 见状,萧青冥微微一笑。 这个SSR连卡牌被毁魂飞魄散都不怕,强制命令也不知能约束到什么程度,诸如终身保镖这样命令是不用指望了,好在秋朗没有拒绝副统领一职。 喻行舟笑意隐去,微微眯起双眼,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凝视着萧青冥,若有所思。 不等群臣消化完毕,皇帝又冷漠地下达了另一条命令:“今日所有告假的官员,全部革除官籍,永不叙用,既然不能与朝廷共苦,以后也不必同甘。” 众人又是一凛,但无一人敢求情,甚至心里还隐隐生出些快慰来——凭什么让他们留下冒风险,这些小人全身而退? 吏部尚书厉秋雨早有预料,举着笏板表示遵从,其他尚书和文官们都无话可说。 萧青冥看了喻行舟一眼:“老师以为如何?” 喻行舟已经坐回太师椅中,又变回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朝他尔雅一笑:“陛下圣明。” 萧青冥没能在那张端方的脸上找到任何破绽,心下微有些遗憾,但又很快释怀—— 早晚有一天,这大殿之中,将无有不臣服之人,包括他权倾朝野的老师。 ※※※ 也许是敌军兵临城下的压力过于庞大,又或者是萧青冥的一通恐吓奏了效,总之,早朝一结束,整个中央朝廷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备战迎敌。 京城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所有城门尽数关闭。 那些晚一步告假的官员也无法出城了,只白白丢了官,哭丧个脸四处托请。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谁又会理会他们呢? 皇城内外风声鹤唳,从早到晚都有巡防士兵四处巡逻,依然挡不住满天飞的谣言: 有燕然人已经大举进城;有皇帝已经带着贵妃坐驴车逃跑了;还有皇帝已经签署了投降国书,准备把全京城的妙龄少女都送给燕然充作军奴……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直到第三日傍晚,夕阳余晖下的京郊,一线黑潮渐渐蔓涨而来。 自城墙上的望塔往外望去,黑压压的骑兵犹如奔腾的遏浪,一望无际,无情地撼动大地,马蹄溅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夕阳吞没。 冲锋在最前方的一杆黑色大旗迎风招展,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苏”字——那是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亲自统帅的黑鹰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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