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读书会变得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会有军人进来。
孟元元看着落坐在前排长凳上的男人，她清楚记得他今日去了军营，而且有很多事处理，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现在他坐在那儿，微低着头，头上的军帽遮住了半张好看的脸，正一点一点继续抽着他的手套。腰间一条宽皮带，显出他的有力的瘦腰。
那些青年们平时并看不惯这些军中人，认为他们是压迫者，手握重权，可如今只是面面相觑。
有一个带头的青年走上去，话语还算客气： “先生，这里是读书会，您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还不待人走上前去，副官已经先一步过去，将人挡住。
贺勘扫了一眼，甩下手套示意副官让开：“读书会规定我不能参加?”
当然没有，因为这个社会里，会读书的人是少数，所以办这个读书会，其实默认是学生和有文化的青年。
青年无言以对，看到了贺勘腰间皮带上的配枪，只能咬牙退后。想着只要这些当兵的不找麻烦，他们也不必顶撞。
同样惊讶的还有莫浩初，也没想到这个一向很忙的表哥会来这儿。
“哥，你怎么来了?”他上前笑着问，自来就对贺勘带着一种敬畏。贺勘瞥了人一眼，不咸不淡道： “随便看看。”莫浩初哦了声，这句回话噎得他不知怎么继续回。一直缠在莫浩初身旁的苏又菱转转眼睛，伸手指着贺勘：“是，是他，在红河……”
“闭嘴!”莫浩初呵斥一声，赶紧将人往一旁拉。
他真不知道苏又菱哪里来的胆子，敢拿手去指划贺勘，不要命了?当即狠狠地瞪她一眼。
后知后觉的，苏又菱想了起来，莫浩初有个表哥，是贺督军家的少爷。如此再看过去，那男人一声军装，身旁还跟着副官，哪里还不知道是谁?
因为贺勘的突然出现，现场气氛变得奇怪，所有人看去这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而忘了那个被他们称之为封建槽粕的女孩。
孟元元不想耽搁正事儿，走去莫浩初身旁： “莫少爷，给。”
她仍旧摸着那只钢笔，执意的送过去。
“元元，”莫浩初有些焦头烂额，带着商量的语气，“这件事能不能商量着来?这不是小事儿，关乎着莫家和孟家。”
孟元元面无表情，看眼一旁咬牙切齿的苏又菱：“莫少爷从来没有与我商量过什么,今日也不必了。我意已决，退婚。”
事情变得奇怪，那些学生原本以为孟元元是来死缠烂打，故作姿态，实际就是想棒打驾毒。可如今看下来，不想退婚的反倒是莫浩初，一个读过书的有志青年。莫浩初不想签，遂看去贺勘，像是见到救星一样： “哥，你帮我劝劝她。”
闻言，贺勘只是淡淡扫了眼，并不说话，最后目光落去孟元元身上，好像对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更加感兴趣。
“谁也不用劝，”孟元元突然想笑，自己的这个未婚夫竟是敢做不敢当么, “你既许了这位苏姑娘，那便就做到罢。你想两头都占，可想过也会伤了两边?”她的话让苏又菱一怔，眼神中有了变化。
日头西斜，黄昏的光晕笼置着这座院子。
孟元元走近一些，将钢笔直接塞进莫浩初手里，连同这张退婚书。
“签了它，我们不能向封建低头!”人群中喊出一声。
随后便和方才一样，整个院子里都是附和声。
孟元元想，或许有这些喊声，自己想要的结果会更顺利。她才不会期望莫浩初的回头，只是庆幸事情发生的早，要真是被蒙在鼓里，那才是麻烦。
而贺勘一直坐在前排长凳上，交叠着双腿，一只手摸着雪白的手套，搭在膝头，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在一片嘈杂的叫嚷声中，莫浩初颤巍着手，机械的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围的欢呼声响起，好像这是一种胜利，而他整个人变得恍惚而虚脱，当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又开始不确定……眼见他眉间一紧，孟元元手疾眼快，一把拿回退婚书，三两下叠好收进衣兜中。还不待她松口气，一只手过来抓上她的手腕。
“元元，你把纸给我。”是莫浩初，他紧紧看着孟元元，“我想这件事不能咱们两个就做下决定，得和长辈们一起商议。”
孟元元皱眉，瞅着自己的手： “他们通情达理，会明白的。”
“不不，”莫浩初摇头，说话已经有些着急，“你给我，咱们一起回红河镇，明天就回去。”
“莫浩初!”一直站在一旁的苏又菱终于大吼出声，眼角淌出两行泪，“那我算什么?”
孟元元的位置，刚好看见苏又菱眼中的受伤。她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是苏又菱既然知道莫浩初在老家有未婚妻，还执意做他的女朋友，那么今天的后果就是她自己种下的，怨不得谁。莫浩初现在哪里顾得上苏又菱，满心里都是自己一时脑胀签下的退婚书。
他一把推开苏又菱，这边又抓着孟元元不放，一声声的恳求她把退婚书交出来。
在场的青年们也是越发觉得惊诧，甚至觉得荒唐，认为莫浩初的所作所为完全不该是一个新青年。
正在一片胶着的混沌中，一道军绿色走进来。
“哥，”莫浩初看着贺勘，眼中露出几分希望，“你让她把那张纸交出来。”贺家权势通天，只要这个表哥一句话，孟元元甚至走不出这个院子。贺勘仿若未闻，垂眸看着抓着孟元元腕子的那只手，眼睛眯了下。
他手伸出去，一把扭上莫浩初的小臂，使了力气捏着脆弱的腕骨。
“啊……”莫浩初吃疼出声，一张脸开始变得扭曲，眼中更是不可置信，没想到贺勘会对他下手。可他一个文弱学生，根本不是贺勘的对手，手里渐渐松力，最终放开了孟元元的手。“哥?”莫浩初身形被往后一甩，撞在别人身上，满脸的疑惑。贺勘连看也不看，只是拉起了孟元元的手，看见她细细手腕上的一道摸痕。“办好了?”他问。
孟元元对上那双深眸，轻轻点了下头。
“好，走罢。”贺勘手臂一抬，为孟元元清出一条前路，另只手从她的后背绕过，扶上她的手臂。轻一使力，便就带着她往前走。随行的副官，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清着路。
迈步的时候，孟元元瞥到了莫浩初眼中的震惊，他瞪大眼睛，嘴巴蠕动着想说什么。“孟元元，你们这样算什么?”莫浩初推开边上的人，迈步想往前追。
孟元元没有停步，她和莫浩初已经无话可说，退婚书已经有了，该回红河镇了。如今听着他对她的质问，他是否忘了，是他先背着她做错的事?而她，自认没有什么对不起他。
一旁的贺勘倒是步伐一顿，淡淡回头道了声： “她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莫浩初不敢做什么,他深知贺勘不是个善茬儿，才不会在意什么表亲。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他整个身躯晃荡着。
“不可能，”他最后大声地嘶吼，双拳无力摸起，“我不承认，那张退婚书根本不作数。”
四下的人眼神变得奇怪，他们一直以为的封建槽粕，其实不就是眼前的莫浩初吗?倒是人家那个看似守旧的女孩，做法很利索，敢于退婚，不正是挣脱旧时代枷锁的勇敢女性吗?苏又菱去拉莫浩初的手，结果被一把甩开。
“都是你，你不去红河镇，这件事怎么会让她知道?”莫浩初红着眼，那副样子像是要将苏又菱掐死。
孟元元如今是有些可怜苏又菱了，这件事看下来，莫浩初根本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经过月亮门的时候，那个摄影记者举起了相机，对着贺勘摁下了快门。也许大多在场的人并不知道这位身着年轻人是谁，可是他知道这是贺家的少爷。
眼看着就是一桩大新闻，明日报纸上的头条。连他身边的女孩一起，相机里照了个完完整整。
下一瞬，贺勘看过来，非但不阻止，反而冲着镜头笑了笑。
那记者一惊，下意识抱住相机，脚步往后退。
贺勘不急不慢，揽着孟元元走过的时候，瞥了眼记者：“今天你照下的照片，全部洗出来，送去贺家公馆一份。”
记者一惊退到墙边，脸色苍白。
后面跟上的是副官，他站到记者面前，一把从人的脖子上扯下记者证，收进手里：“明天，拿照片来换。”
“可，可我是记者。”记者还是有些骨气的。
“没让你不发表，只是要一份照片。”走出去的贺勘留下一句话。
随后就消失在拐角。
日头已经西落。
终于走出了读书会，孟元元耳边安静下来，她摸了下自己的口袋，能试到里面叠着方正的纸。
路边停着贺勘的车，还有那一卡车的士兵。孟元元从他身边挣开，兀自继续往前走。贺勘站下，看着她走出去一段，这边才迈步去跟上。有些好奇，这个女孩是想去哪儿，她在省城连路都不认识。
在一个路口，孟元元停下确认的时候，贺勘追上了她。
“一张退婚书或许是少了些，不过加上莫浩初和苏又菱在一起的亲密照片，莫家那边便无话可说。”贺勘站在女孩身边，往她看似平静的脸上看了眼。孟元元站在这处十字路口，想找出自己该走的那条路。说到照片，是昨晚贺勘教她的，说这是明明白白的证据，给莫家看，让他们无话可说。可是，那记者也照了自己与他的照片……
等了一会儿，孟元元选了往南走。贺勘也不多问，就跟着她一起。
在两人身后的一段距离，轿车和卡车用很慢的速度跟着。
天开始发暗，在走到路的尽头时，迎面而来凉爽的江风。是省城的洛江码头，此时的江面慢慢退去霞光染成的橘色，转为黑默羧的深沉。
码头边上就是候船厅，一座西式的建筑。
这般，贺勘也就明白了，孟元元为何会来这儿。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由快步到小跑，朝着候船厅过去。
到了跟前来，孟元元才发现候船厅的门已经锁上，她推了几把都没推开。
天色更暗，如今的码头上已经变得安静，少有人走动。
她再次拿手拍着门，发出啪啪的声音。
“今天是周日，算作平常，下午四点这里也已下班了。”身后传来男人疏淡的声音，以及渐近的皮靴踩踏声。
孟元元叹了声，她的确是来买船票的，甚至想有船就直接上去。可她忘了，外面的世界，她有太多不懂。她转身时，正好对上走近的贺勘，哪怕她往前再迈一步，就会撞到他身上。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一身板正的军装，让他更显然得难以靠近。
“元元，”他叫着她的名字，江风吹着他的发丝， “你现在和莫浩初没有瓜葛了。”她今天做得真漂亮，平静淡然，没有半步的退缩。他本还有些担心，才尽快赶过来。
孟元元眨下眼睛，不由回想起读书会的时候，所有人的针对，好在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心中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平静，是说不清的复杂。终究是多年的婚约，她对莫浩初是如此的失望。哪怕他堂堂正正说喜欢苏又菱，可他到最后都在犹豫。
“嗯，我回去就跟公公婆婆说清楚。”
“不该这么叫了，”贺勘纠正，手伸过去想摸上她的发辫，好像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你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
孟元元微怔，拿到轻飘飘一张退婚书，所以以后和莫家也会断开了。她想到了父亲，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一定是站在她这边的罢。
贺勘看着不语的孟元元，她是一个传统养大的姑娘，大概今日里的退婚，是她从小到大来，做得最为叛逆的事罢。“还在想莫浩初?”他问。
孟元元不语，转身想离开。才一转身，就被对方抓上手腕。
“嘶!”她疼得吸了口气。
贺勘这才想起她手腕上的那圈摸痕，手里当即一松，轻握着她的指尖抬起：“还疼?”他垂着头，指尖落在孟元元的手腕上。
“不疼了。”孟元元想抽手，结果对方干脆顺势与她的手指扣在一起。
他的手指弯曲，便就完全的将她根根手指扣住。
“元元，”贺勘感觉到女孩下意识的后退，一只手过去握上她的肩， “你现在没有婚约了，我可以喜欢你了罢。”孟元元呼吸一滞，面前的人就这样靠了上来，脸颊上是他托上来的手掌。
“你，你别乱说。”她心中慌张，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她点点后退，他步步逼近，直到她退到无处可退，后背抵上那扇锁好的门。
贺勘不是的会退让的性子，对于眼前的女孩，怕是用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对她： “我没乱说，你听好了，是真的。”
孟元元的一只手还扣在他的手里，如今整个人被抵上来的他罩住，周身全是属于他的冷淡气息。
“我对别人可能不好，甚至很坏，但是我一定会对你好。”贺勘往前一步，彻底将女孩困住，将自己的心思说给她听。他双手捧上她的脸，带着她与自己相视，那双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是那样明亮。
“好罢?”他像是询问，又像是对她的承诺。
随后俯下头去，他吻上了她犹在发抖的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