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
孟元元不知道如何回答。比起说是怕,她其实更觉得这人很不好惹的样子,身上的疏淡也并不会使人想去靠近。
“不是。”她摇下头,话音平缓而客气。
贺勘不置可否,他好歹也经历过行军、对战,能感觉到人是不是怕。她方才眼神飘忽,明明就是想躲开。
这样,可并不像梦中那个唤他相公的女子。
元元,真这么巧,连名字都一样?
不禁,他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与梦里女子的脸完全重合。也就是看清梦中人的真容后,她便再也没入过他的梦,有时候入睡前会刻意去想,但是无果。孟元元被盯着有些不自在,廊外阳光明媚,偏就廊下这一处,不觉生出些阴冷来。
“我要去邮局,先走了。”她朝人客气笑笑,不觉挪了下步子。
贺勘回神,垂眸间看见她手里折叠方正的纸,心中了然: “给莫浩初的?”
本想借此离开的孟元元身形一顿,便就回应了声: “是,婆婆说了些家里的事。”
“婆婆?”贺勘移开视线,看去外面,“你们不是没结婚吗?”
孟元元低头看眼手中的纸,不明白这位表少爷缘何今日这么多话说:“是这边的规矩,定了亲之后,便要改口叫公婆的。”
下一瞬,她就听见一声低沉的笑。抬头就看见贺勘淡淡的扯了下唇角。
“你倒是个规矩的,”他瞥了她一眼,还有她一身保守而规矩的打扮,“长这么大,可有去过外面?如今,已经变了很多了。”
说完,贺勘转身离开,唇角忍不住勾起。
孟元元不明所以,眼看着人离开,很快消失在游廊下。
她回身继续往前走,长长的春裙拖曳飘逸。贺勘的有句话说得对,她没有去过外面,一直在红河镇长大,最远的一次,不过是跟着父亲乘船,去看了一眼洛江。外面什么样子,她不知道,而这镇上的女孩也都和她一样,这里是个很传统且封闭的地方。不过,她有听过弟弟的先生提起过外面,说是女孩子也可以进学堂,可以上大学、工作,甚至可以穿着露手臂和腿的衣裳。
出来莫家,孟元元上了黄包车,去镇上的邮局。对她来说,偶尔的一趟电报,或是寄信,就是她与外面唯一的联系。
打电报,并花不了什么功夫。
孟元元从邮局里出来,并没有如莫太太想的那样,她自己对莫浩初多说两句,只是全照着纸上写的发了过去。
她去了苏安巷子外,买了一份点心,想捎回去给莫家老太。当初与莫浩初定亲,便是莫老太的主意,老人家对孟元元很好,前面更是几次帮过孟家。
因为正月里,老太突然犯病,莫家将孟元元接进了莫家,只当是媳妇儿进了门,冲一把喜。不想,老太还真的好起来了,一家人都说这个媳妇儿好,有福旺家,所以就一而再的催促莫浩初回来成婚。快到莫家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呼唤。
孟元元回头,见是安四跑了过来。
“孟小姐,”安四跑到人跟前停下,笑着问,“孟家的石材厂在哪儿?咱们这边不是要修缮老宅嘛,今儿天放晴了,想过去看看。”
得知是来打听自家的石材厂,孟元元笑笑: “在城外,你不是红河县人,应当不太好找。我带你去,正好去看看我爹。”
阴雨的这几日,她没有回过家,这次倒是正好。
安四点头称是,回头指着一辆马车: “刚好,小姐可以坐我们的马车。要说这没有电话可真是不方便,什么事都得跑腿儿。”
顺着人指的方向,孟元元看到了马车,在那车前的两边,各刻了一个“贺”字。
而安四已经麻利的跑回马车旁,对着窗户说了什么。
须臾,那窗帘子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露出半张男人的脸,往孟元元站在这边看过来,眼神疏淡。
孟元元一愣,没想到贺勘在车上,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孟小姐,走罢。”安四笑着对她招手。
孟元元笑笑,脚下略略踌躇,遂迈步往马车走去。
安四已经掀了门帘,她瞧了眼有些发暗的车厢,似乎能觉察到淡淡的冷气。手里一提裙裾,便踩上车板进到车厢内。
才进来,身后的车帘落下,厢内一瞬的昏暗下来。
孟元元摸着裙裾的手一紧,看去坐在正中的男人。他正看着她,长腿交叠,一双长靴于暗中发着亮光。
“贺少爷,”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想着是去关照自家的买卖,也就少了些不自在,“石场在城北,我带你们去。”
嗯。”贺勘淡淡一应,手里熟练地玩着打火机。
孟元元找了靠门的位置坐下,手里整理了裙子,那包糕点便放在一旁。
马车缓缓前行,沿着古老的街道一路向北,偶尔车轮吱呀两声,车厢跟着摇晃颠簸。
外头,安四嘴里不停说着,问车夫各种红河镇的事儿,也会说省城里的趣闻。
相比,车厢内就安静很多,隔着一些距离的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有贺勘手里的打火机,啪嗒、啪嗒。
“敢问,”孟元元先开了口,往男人看去,正见着火光中映出他的脸,“贺少爷想要什么样的石料?若是我家做不出,也可提前打算别家。”最重要,别耽误事儿就好。
啪,贺勘的火机灭掉,往她那边看过去:“具体的由管事来办。”
孟元元闭了嘴,这一句权当是没问。也是,他一个堂堂督军府少爷,底下的事有人给办,他不过适时地露个面就好。
“不过,你可以说说看。”
就在孟元元想安静一路的时候,正中坐着的男人又开了口。
现在已经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她可以清楚的看清他的脸,但是并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石料的买卖不好做,不是前些年,会大量的往外运,建造房屋、修桥铺路。现在听说外面兵荒马乱,再者,更多人会选择西洋人发明的水泥,方便好用。“孟家石料,大多是坚实的建筑用料,是优质的花岗岩,”如此,孟元元也认真的介绍起来,“是红河镇最大的石料厂,前朝时,石料曾用于建筑海港、堤坝。”贺勘手里转着火机,脸微垂着,细碎的发落在额头上,心中若有所思。
这车厢的位置,她刚好选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要是梦中的话,她会主动坐到自己身边罢。
想到这儿,心中一阵烦躁,眉间壁了壁。这个女孩是他表弟的未婚妻,他在这儿想什么?
一个连红河镇都没出去过,在闭塞环境中长大女子,漂亮些而已。没上过学校,不知道西洋运动,一身的古板保守。
突然,车厢猛的一晃,接着向一侧歪了歪。孟元元跟着后背撞上车壁,身旁的那包点心也掉到了地上。很快,外面传来安四的声音: “少爷,车轮陷进地里,卡住了。”闻言,孟元元先一步掀开门帘,下了车去。
正如安四所说,马车的左侧轮子陷进地里去,刚好卡在乱石头间。这条城外的路,本就铺的简陋,下面是些乱糟槽的石头,上面盖了一层土,连日的阴雨,路面松软,马车又走得太靠边,是以便陷了进去。这时,贺勘也从车上下来,皮靴踏过泥坑,走到车轮前。
“要是汽车,省时省心的,”安四叹了声气,开始撸袖子, “少爷,你往后站站,我把车推出来。”
说着,他那小身板就推上车后,并吆喝着车夫在前面使力。
“等等。”孟元元喊了声,示意安四停下。
随后,她自己蹲下,看着车轮陷进去的那里,竟不顾坑中脏污的泥水,白皙的手探去轮子下,指尖摸索着。安四跑过来,好奇的弯腰问: “孟小姐,怎么了?”
人这样过来,正好挡住了贺勘的视线,将孟元元遮了个严严实实。他的长腿往前一迈,安四立马察觉到,赶紧往旁边让开。“怎么了?”贺勘问,身形一侧挡到安四的面前。正好瞧见,女子好看的手伸进泥水里,没过了手腕。看似累赘的长裙,此刻也沾上了泥浆。
“车轮下面别住了,”孟元元侧仰起脸,回答道,“硬推的话,车轮容易断掉。”轮子本就是木质的,自然比不得石头坚硬,用蛮力搞不好就会别断,那马车便会彻底无法前行。阳光刺得她眼腈眯着,说话间两颊上的酒窝时深时浅。安四脑袋一侧,插话问道:“这不得把路挖开?”
“不用,”孟元元笑,手从泥水中抽出来,轻甩了下,“我来试试看。”
说着,她站起来四下看看,随后去了路边桃园中,俏丽的身影在果树间穿梭。
贺勘看着人消失在果园中,总觉得这一幕似乎看到过,那果园中应当还有一间小屋……可是分明自己是第一次经过这里。
等孟元元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木棍,小臂粗细。
她什么也没说,便蹲回车轮旁,手再次试探进泥水中,随后拿着木棍在轮子前面的水里来回掰着,那滩泥水直接搅成了泥浆。过了一会儿,她又伸手试了试,仰脸笑着:“好了,可以推了。”安四眨巴着眼睛,抓抓脑袋,完全不懂孟元元是做了什么。
“快去,愣着做什么?”贺勘扫了人一眼。
安四利索的跑出车后,开始推车。前面车夫也拉着马使力,来回这么两下,马车的轮子真的从坭坑里滚了出来。
眼看着马车往前,去了平坦的路上,孟元元才掏出手帕,擦着手上的泥水。“不远了,就在前面山下。”她指指前方。“利用杠杆,的确是个办法。”贺勘道了声。
“嗯?”孟元元思忖一下,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就是将里面杂乱的石头撬松开,不要别着轮子。采石头的时候也用这种方法,在石头上打上一串石孔,再几人合力拿铁撬,撬开石板。”应该就是和他所说的杠杆一个道理罢。
贺勘颌首,目光落上面前的这张脸,和梦中女子一般无二,果真是一个人么?瞧着也算聪敏,不娇气,不是单纯的一个木头美人。“走过去罢,不坐车了。”贺勘身姿挺直,望去前路,迈开脚步。孟元元只道人在省城出入乘坐汽车,这样颠簸的路的确有些受罪,便道声好,走在人身后几步远的距离。
前方,车夫正蹲在车前检查,看看车轮有没有损坏,安四也跟在在一旁,问这问那。
不远处一座青山,山脚下豁开一个大坑,正是孟家的采石场,老远的就听见那里叮当的凿石声。
贺勘余光往后扫了眼,纤巧的身影安静又乖巧,也如梦里般。脑海中映现出梦中热烈的场景,根本难以忽视身旁的她,就好似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一直去注意她。心中哂笑一声,这女子是他的表弟媳。不想下一瞬,他就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皱着眉低下头,看着自己踩进软泥中的一只脚。
后头,孟元元也看到了,快走几步上来,正好看见人的皮靴从泥里拔.出来,十分好看。
“去水里冲冲罢。”她示意路边的小溪。
说着,她自己先走过去,提前踩着下去的路,回头示意他可以走。
贺勘不由一笑,自己看上去是很娇贵么?需要她一个女孩去前面探路。不过,还是沿着她的脚印,下去了小溪边。
铮亮的皮靴现在沾满了泥,他直接往水里冲了冲,随后蹲下洗了洗手。转头间,看见蹲在水边的女孩,她正弯着腰洗手,十根白玉一样的手指荡涤在水中,甚是柔美。
梦中,那双手曾与他紧紧相扣……
又开始瞎想了,贺勘别开眼,起来转身往路上走。身边也能感觉到她的动静,跟着站了起来。
“要擦手吗?”孟元元问,随之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贺勘垂眸,女孩白皙的手上握着一方湿帕子,边角上绣着水仙花,很是雅致。
“刚才我洗过了。”孟元元见他不接,解释道。
她只是见他湿着手,遂也客气些说的。既人不接受,她这边收回就好。
可当她想抽手的时候,对方却一把拿走了帕子。两人的指尖一瞬的碰触,她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见她如此,贺勘心觉有趣,明明梦中两人什么都已做过。又不觉想,是否她就是梦里的女子?
“莫浩初,”他看向她,手里握着帕子,“他不回来,你一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