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够不呼吸就好了,呼吸好累。
有一种名为“鲑居尾孢虫”的寄生虫不需要呼吸氧气就能获得能量,据说它是目前地球上已知的所有厌氧生物中结构最为复杂、最为高等的一种。
为什么要探究寄生虫是否高等?它难道不是因为不想变成人类这种麻烦的生物,才连呼吸这一步都懒得进化吗?
2022年4月29日晚,曾雪柔站在打卡机前,脑子里忍不住冒出这种想法。
只是站着不动,有关美妆、酒、经济、战争、明星、科学的话题,就如脱缰野马般奔腾,在脑子里快速播放。
没有任何功用性,只是出现,她也没有想深切地探究其中任何一个想法。
医生说她的病已经好了,她有的想法,任何一个普通人也会有,她只要等这想法消散就可以了。
“嘀!20:06!不为过去找借口,只为明天找方法!”
打卡机喇叭传来一个夸张的小孩声音,在报完时间后,还喊出一句响亮的口号。这是公司想出的最新的振奋士气的方法,据说提出方法的人还获得了上个月的创意奖。
开始她一个人在打卡机前,听到这高亢嘹亮又幼稚的声音总是感觉手足无措,现在也逐渐习惯了。
她没有走,而是再次将头伸到摄像机前。
“有梦想,就要坚持捍卫它!”
“人生,就要活得漂亮,走得铿锵!”
……
一句句口号接连闪过,她却丝毫没有受到鼓舞,别人是否也和她一样,没有受到任何触动。
又过了几分钟,旁边的电梯显示有人从十七层下来了,曾雪柔才转身快步离开了实验楼。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嗡嗡嗡,她不想接,声音却绵延不绝,挎包连着身体,身体踩着地面,她眼前的世界都在随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她的嘴唇没有哆嗦,只是随着身体在震动而已。为了让整个世界停止震动,她不得不拿出手机。
“喂?嗯,刚刚才下班,没看到电话,我正往家里赶呢。”
爸爸果然叫她回家了。
妈妈跟往常一样,笑容满面迎接了她,爸爸则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她先去洗手间里洗手,可她还没有洗完,妈妈就把她拉到了饭桌旁。
“你爸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今天加班……”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她知道,爸爸最不喜欢的就是解释。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爸爸喜欢的油爆虾、脆皮烧鹅、回锅肉、灼生菜、蒜末金针菇、炒藕片、豌豆松子汤,杂粮饭。
她们坐定了,却只是等待,她的手机放在背包里,百无聊赖,只能听着电视机里新闻的声音,一直到了插播广告,爸爸才姗姗来迟。
他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而是问她。
“上周跟你一起吃中午饭的年轻人是谁?”
“是一个前辈之前的下属,那天正好碰到了就一起吃个饭,不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问他是谁?你听不明白话吗?”
爸爸很生气,拿着筷子敲她的脑袋,她一直怀疑,爸爸之所以用钢制的筷子,就是为了更方便敲她的脑袋。
“他叫白逸轩。”
“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是什么职位?上的什么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有没有女朋友?买没买房子?房子在哪里?月薪多少?户籍在哪儿?父母都是干什么工作?”
爸爸的问题连珠炮一般抛向她,她却一个也答不上来,但她也明白,如果说不知道,爸爸一定会更生气,她只是乱答一通,自己都感觉自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看着面前的杂粮饭,却直泛酸水,想要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马桶呕吐。
要是有酒就好了,她忍不住盯住柜子里的一瓶老窖,酱香型,很浓郁,如果那种香滑辛辣的液体能顺着喉咙滑下,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就算会忘记一些事也没关系。
被忘记说明不重要,别人也一定是这么想。
“唰!”
一杯热水顺着她的头淋下,眼睛最脆弱,黏膜被灼伤,她瞬间失去视力,头脸和裸露的脖颈都火辣辣地疼,她用袖子小心地擦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眼正对着爸爸的满眼怒火,他的手里还掐着空杯子,手上的青筋暴起。
好奇怪,明明被热水烫的是她,为什么他这么生气?
“看看你什么样子!大白天就跑去跟男人喝酒!没人看着你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就是因为你妈太惯着你了才给你惯出这么多臭毛病!这次再板不过来,就给你送到精神病院!”
她不敢回声,低下头,却忍不住伸出小小的舌头舔舐唇边的热水,这杯子一定用来装过酒,她闻到顺着杯壁的酒香味了。
明明刚才脖颈很痛,痛感却快速消失了,就好像满身湿漉漉的她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被雨水浇到。
爸爸没有再提白逸轩的事,也可能提了但她没记住,毕竟她的脑子里只想喝酒。
她不知道这顿饭吃了多长时间,反正等到她再次晃过神来,饭只吃掉一两口,而爸爸再次坐到了电视机前,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谍战剧。
妈妈偷偷给她夹了一只虾,声音很小却又带着几分爱怜:“快吃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油爆虾。”
小时候是什么时候,她完全不记得了,妈妈说的很多事她都不记得,有时候她会以为自己是父母抱错的孩子,某天,他们一定会告知她真相。她的亲生父母则会抱住她说,让你受苦了。
这也是无数出现在她脑子里的话题之一,叫做“故事”。
明明刚才放在碗里的是油爆虾,回过神来她咀嚼的却是生菜,她像食草动物一般,重复同样的吞咽动作,咽下去的时候又像莴笋,否则怎么能粗粝到像是要割破她的嗓子一般。
从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她就无法从吃东西这件事上获得满足,坐在这里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要是能够不呼吸就好了。
鲑居尾孢虫不需要呼吸,也没有父母。
“她就是太娇气了,又挑食又不运动,都被你这个当妈的给惯坏了。”
爸爸虽然在呵斥她,却没有正眼看她。他的眼神正痴迷地望向电视里。
画面里,一个戴高帽子的国民党军官在刑讯一个地下党,军官将瘦弱的年轻人绑在椅子上,年轻人身上的灰色衣服被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成了一条一条,衣服上面沾满了血和汗,两个狗腿子将电极夹在年轻人的身上,军官按下通电的红色按钮,电流一瞬间通过年轻人的身体,他孱弱的身体以非人的速度快速震动痉挛摇摆,然后他失禁了。
爸爸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疯狂,等到年轻人震动的身体快停止了,他才喊道:“看到这地方没有?不听话的人就要被电击,你要是不听话也给你送去电一电。”
她低下头扒饭,就算再恶心也要吞进肚子里去,这是她证明了自己听进去的方法,她心中又有某一个角落在相信,她的下场和电视里的年轻人并无不同。
吃完晚饭,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家居服和室内鞋,妈妈在门口等她了。
妈妈的表情明明在笑,眼角却流出泪水,她跟在妈妈身后,走到一层边缘的储物室,往下有个暗门,顺着暗门往下走就来到了地下室。
没有窗,没有灯,只有一张发霉的床垫,有一箱水,一箱压缩饼干,还有一个便盆。
吃喝拉撒她都要在这几平米的地方解决,但她没有那么不习惯,从幼年开始,很多时候,她被困在这个小空间里,因为作业没做因为成绩下降因为和同桌说话因为疑似早恋因为晚回家因为想要考外省的大学因为动过留学的念头因为想进入私企工作因为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因为有癫痫因为有抑郁症因为让他感觉很丢脸……
理由太多了,很多她记不清了。明明被困在这里时她无事可做,可进入这个空间,她的思维也停滞了,不,应该说她短暂地死去了。
老鼠蟑螂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从她身上爬过,她能感受到它们中的某些进入了她的身体,据说人的身体一直在代谢,七年就会变成不同的人,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每次从这里出去,她都变成了不同的人。
过去的自己就困在这个空间里,一个摞着一个,全都在这里死去了。
再次上来,她看到上面的阳光已经是九天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