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柔站在那里,就像一截腐朽的树干,外表明明看上去和前两天没什么变化,却就是能感觉到内里没有支撑其循环的东西,只会不断地缩水干瘪下去。 初见时谷落星就觉得曾雪柔长得小,现在的曾雪柔看上去,更加脆弱易碎,如同沙子堆出来的,无论风吹雨淋,还是稍微有个人推她一把,都会让她消失不见。 她真的能杀人吗? 谷落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只是不太确定。 庭审过了四天,通过众人的描述,曾雪柔在她眼中的形象不断丰满,有共通之处,也有矛盾之处。 像陈辉,只是想利用曾雪柔打击曾雨,像温滢洁,虽然自称是曾雪柔的朋友,却不清楚她来作证的真正动机,但温滢洁绝不是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受到了良心的折磨。 曾雪柔就像一面镜子,折射了他们各自的欲望。 但曾雪柔自己却鲜少有表达的机会。 谷落星对曾雪柔这个人越来越好奇。 如果真的被陷害,或者有什么其它的隐情,那么就经由自己之口解释吧。 检察官高俊杰首先发问:“被告曾雪柔,2022年8月3日晚,证人温滢洁看到你在实验室里拿小鼠做实验,你有异议吗?” 曾雪柔低着头,今天她穿了一身米色的衣服,最上面的扣子扣紧了,脖子下方的皮肤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随着她越来越低的头,这道勒痕更明显了。 谷落星很怕再这样下去,曾雪柔会喘不过气。 曾雪柔的眼眶发灰,眼睛眯着,眼神黯淡无光,头发也如枯草一般,不少碎发从没扎紧的发绳里迸出来,精神不仅萎靡,身体还因为低头而蜷缩。 高俊杰怀疑她没听清,又说:“被告,请回答我的问题。” 曾雪柔抬头看他,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接着她将头慢慢扬起,脖子一直伸展到类似公鸡引颈高歌的角度,就像是在观察法庭的天花板一样,她的视线从一侧飘向另一侧,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被告!” 高俊杰的声音不自觉放大,他的心中也很不耐烦。怎么回事!这个女人!难道陈真妮已经授意她了,让她也跟着愚弄他吗? 高俊杰因为温滢洁的品格问题非常恼火,他一定要从曾雪柔的嘴里问出点什么。明明庭审之前,她亲口承认过。经过近一年的接触,他可以确认,曾雪柔不是那么聪明的女人,他不相信她能够彻底地掩饰自己。 “根据你同事的反馈,你并不是喜欢熬夜做实验的人。那天很晚,你专门用了一个你不常用的实验室,那一侧基本没有人。你有什么特殊原因选择那间实验室?你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 “审判长,高检在进行没有根据的推断,被告不记得一年前自己做了什么很正常。” “根据陈辉的供述,被告被锁在实验室里,大声哭闹。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晚,被告应该有印象。” “审判长,被告有幽闭恐惧症,陈辉的行为促使被告发病,极可能诱发了被告的记忆障碍,被告不太可能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有各自的立场,拼命向审判长表达,希望她能相信自己的话,而他们都没有注意,本来是最重要的角色——被告曾雪柔,从某个时刻开始,她的肩膀拼命发抖,带动着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好像脚步被固定在一点,只能沿着很小的范围来回摇摆的人偶,她的手不自觉地去抓两边的头发,本来就不太整齐的马尾被她彻底抓乱了,她却没有收敛的迹象,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大。 为什么那么吵……一个人的声音就吵到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铜锣,两个人的声音就像是用锥子刺她的耳膜,还有蚊子从她身边飞过,陪审员席上有个眼镜男打了哈欠,旁观席第一排的人手机没静音!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在提示新消息! 声音已经将她淹没了,无论什么,她只想结束啊! “对不起……”她忽然发出那种细弱蚊呐的声音,回答:“我是垃圾……” 还在跟陈真妮争辩的高俊杰回头,露出那种饱含嫌弃却又居高临下的表情,却难掩欣喜,他继续问道:“你是承认你拿小鼠做实验测试氰化钠毒性吗?” 陈真妮一瞬间露出愠怒的神色,顷刻又消失,说道:“高检在恶意解答被告的回答。” 但是曾雪柔没有听见陈真妮的话一般,她的头又低下了,颤抖的肩膀停下了,身体却不自觉地倾斜,变成了高低肩。 “嗯……承……认……”曾雪柔的声音很低很低,但足以让人听清楚,她说话的每个音节都拉长了,时间仿佛比其他人过得要慢,简单的词句变得奇怪。 “无论……什……么,我都……承认。” 陈真妮瞪大眼睛,立刻说道:“审判长,被告曾雪柔有因抑郁症引发的妄想性障碍,不能将这句话作为定罪依据。” 黄晓璐敲了下法槌,对曾雪柔说道:“被告,你刚才是宣过誓的,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你回答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册。” 曾雪柔点头,频率仍然很慢。 高俊杰知道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继续问道:“被告,温滢洁提交的实验中转箱里的小鼠,是你用来做实验的吗?” 曾雪柔点头。 “你为什么要给它们注射氰化钠?是为了投毒之前的最终确认吗?” 投毒? 曾雪柔转过头仔细思考。 我投毒了吗? 啊,他们一直在问我投毒的事情,从去年到现在…… “我有时会看见。” 高俊杰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那些试验箱里的小鼠,发出类似人类惨叫似的哀鸣,在一分钟内失去生命。” 高俊杰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了,他不允许曾雪柔糊弄过去,“审判长,被告已经承认了她给小鼠注射了氰化钠。” “为什么要用小鼠来确认。氰化钠是强毒性,人只要口服50即可引起猝死,一个反复验证过无数次的事实还需要再用小鼠来确认吗?想要投毒,直接投就可以了。” 曾雪柔的声音有点变了,高俊杰感觉背后一凉,他再次回头,正对上曾雪柔的眼神,充满了轻蔑,就像是一辈子精于某项技艺的老师傅看到了外行。 她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酣畅的感觉。从那天起,她就失去了自由,但她不难过,她习以为常。 让她难受的是她的记忆,如果说别人的记忆是绵延不绝的直线,她的记忆就是从某一点发出的射线,射线与射线不相交,她和昨天的她不同,她看昨天的她也像看另外一人,偶尔会忘了她干了什么,她总是缺失。 可能我真是那个投毒的人,因此我才忘记,只要记住就会留下证据,如果连自己也不记得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 但她能理解,失去部分记忆和她和记得的她仍旧是一个人,她可以尝试用昨天的她的思考方式去思考。 “如果是我,一定不是带着恨意杀死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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