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往前有一排拆剩的危房,破落得掉渣,去购物城必经此地。
这片区域肉眼可见的不安全,筒子楼老破小连成串,以前搬走过一拨,现在两边刷满红叉睡着游民,在白天倒不觉得瘆,但夜幕降临以后,什么妖魔鬼怪都麻溜地起灶揭锅,妥妥一个犯罪率飙升的灰色地带。
手机弹出消息,信息铃声比以往要响,是错觉。邓烟雨滑下显示栏,开启静音,屏幕在昏暗中甚为刺目,她浏览着页面上的新闻,近期报道过无数遍:食人惨案层出不穷!歌华市满月区标明为红区,已有6名单身独居女性与3名在校女大学生遇害!连环食人魔“暴食美”究竟何时落网……
满月区……女大学生……
太近了。
往下滑是评论。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抓住啊,女生真的不敢晚上出门了】
【吃了九个肯定老惯犯了】
【说不定他早就开荤只是没爆出来,去年夏天关海区的附中女学生失踪案八成和他有关!】
【你们不觉得,他一直以歌财大为中心在大开杀戒吗?】
【天呐求求别说了,我一下晚自习就回宿舍,完全不敢出校门】
【公安是都摆烂了么?】
【笑死,你以为公安都是神仙啊?这货各地乱窜,公安他们自己又一堆破章程,出个市逮他也要启奏一声,哪那么容易】
【不是说公美可以不用开公函直接异地搜捕吗?】
【有这事?】
【谁知道,一天一变的】
【公美不能吧,公安对公美的限制最严了,跨区都要报备,别瞎扯好么】
【我工作要轮夜班,就住上个死者附近,跟主管申请调白班,结果死活不批,说不要紧的路上注意安全就好】
【握草,楼上姐妹什么垃圾公司赶紧润了吧!】
邓烟雨克制着内心的紧张,慌忙熄屏,往前走出几步,忽地站住了。
她望向背后。这是条上坡街,低压的路灯滋啦亮灭,没几盏在正常工作,两旁房屋残砖少瓦,墙壁斑驳如被雨淋乱,设计师可能深得古希腊建筑元素的启发,却未能找准位置,把这条居民街造出严重的失落感,仿佛有一章旧社会的阴暗历史沉淀在此,真正想要表达的古典美则沦为路边野花,这里爆一点,那里长一丛,七零八落地张狂在每一缕裂隙里。灯泡电着夜风,黑暗拖住身影,世界集中在这里发散冷峻与消极。
头一回觉得自己住的地方那么诡异,这附近还荒着一所教堂,眼下就算从小巷子里蹦出个开膛手杰克她也不会惊讶。邓烟雨重新望向前方,商场的灯光闪烁成细细的河。
继续走吧。
真安静啊,要不唱首《好运来》壮壮胆?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嘿。”
没一句在调上,邓烟雨唱出哭腔,最后五十米,她一口气拔腿狂奔,冲向绚烂的音乐广场,这里都是人,有人遛狗,有人带娃,有人秀恩爱,有人真好!
今天超市植物区进了新鲜的花卉,邓烟雨挑了一束含苞待放的粉色康乃馨,又购置些许生活用品和水果,八点已经走上回家的路。
一通未接电话,妈妈的。邓烟雨正打算回过去,身后小巷传来物体碰撞的声响,在寂寥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好奇心害死猫,或许是第六感作祟,她专程倒回两步朝里一望。
这一眼望得很久。
因为巷子里面实在黑咕隆咚,半点光线也没有,等适应了这片环境,画面由外而内描出轮廓线条,邓烟雨才模糊看出是两个人影,一方把另一方压在墙上,彼此交缠。
哇……
邓烟雨捂住嘴。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羞红了脸赶紧迈步离开,不争气的耳朵非捉住了一丁点不该听的隐秘,像口齿不清的老者在嗫嚅,藏头露尾,不够尽兴。
嗬呜,嗬呜。
这个声音比较奇怪,不太好形容,又过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邓烟雨稍微思索一会就想通了,原来是那个声音,有时候咬不动柔韧筋道的牛排,即便是吃饭不出声的她,也会努力上下开合牙齿,活泛咬肌,使劲嚼烂肉块,细细抿碎这块牛排的厚度、纹理、筋膜等一切组织结构,让它的热油与肉汁溢出来,激发味蕾,弥漫口腔,提前吸收丰富的蛋白质与维生素,然后以一颗肉糜的形式,顺着湿润的喉咙……咽进肚子里……
这个声音……
是咀嚼肉的声音。
“……”
邓烟雨静静伫立在巷子口,双眼瞪直,初冬的风浸着恶寒,吹过她,吹响购物袋,吹出轻微的簌簌声,吹开花朵淡淡的香气,这些美好且承载希望的事物,成了致命的凶器,它们温柔地长出荆棘的刺,死缠着、绑满了导火索,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火烧身。
眼中的世界像盛进一个沙漏,从上到下急剧变窄,她快看不清自己的脚尖。
救命。
怎么办。
是美食家。
他在吃人,他在吃人!
她麻木地转动脖子,目光搜寻,前前后后连条狗也没有。
吞咽声传来,咕嘟——这一口不知道咬的多大,噬食活肉的热气飘散在寒夜,那名美食家畅快地喘息了一声,简直喘到邓烟雨翻搅的胃底,她捂住嘴鼻,无声地干呕。
逃吧?
别管了。
我救不了的。
可如果那人还活着……
他只是失去力气无法呼救……
猛烈的心跳顶到了嗓子眼,邓烟雨心里迅速斗争一番,屏住呼吸,如履薄冰地迈开腿,生怕踩着要命的树枝易拉罐。公寓就在前方,快回家,快回家。确定已走出十米远,她轻轻戳亮手机屏幕,按下报警电话。
可这通电话连一秒钟也没支撑住,一只沾满鲜血的成人年的大手从背后伸过来,帮她点击了挂断键。
邓烟雨彻底愣住。
那只手没有收回,在她手机上继续按出一串座机号码,透明的屏幕很快按花了,像涂抹番茄酱。
“记住这个号码。”对方的声息痒着耳廓,“这是公安gs的专线电话,24小时随时可拨打,只要你打通了,就算一句话也没说,那群正义的特发警员,就是专门打击美食家犯罪比特警还厉害的武装警察先生们,将会以最快速度赶到并拯救你。”
邓烟雨慢慢扭过头,看向那名美食家,嘴唇恐惧得发颤,整张脸惨如白纸。
老师美玉般的面庞溅满血点,却笑得那么温和亲善,一如在教室和众学生互动,挖掘前朝野史,探索离奇故事,甚至闲谈“自己的身世”……
“不过,邓烟雨同学。”他伸出舌头,舔掉嘴巴下的鲜血,“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打通哦。”
“……”
“怎么了,不说话?”
“苏……老……师……”
“嗯,是我。你今天穿了红色呐,真好看,很适合作为餐后甜点。”苏赞俯身,手背在邓烟雨的脸颊上蹭了蹭,笑了,“为什么不听老师劝呢?这么晚还不回家,会被暴食美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哟,烟雨同学。”
可现在才八点多,广场舞大妈都还在扭秧歌。
邓烟雨知道自己着重点找错了,似乎这样就可以分解掉一点点内心的绝望情绪。她面部肌肉僵硬得无法牵扯,更别提说点什么。
苏赞见她手一撒,丢掉购物袋,扶着墙踉踉跄跄逃跑,深绿泛乌的眼睛弯起来,射出幽光。
是稀缺美食家!最低的一个等级!我是不是幸运得要死?!
可他是暴食美。
苏赞老师是暴食美,连环食人魔。
三个月了,公安也没能缉捕他。
不要!
我不想死!
心理防线轰然崩塌,邓烟雨忍不住失声爆哭,朝无人区疯狂逃命,边跑边大喊:“救命!!!”
“救命!!!有美食家吃人!!!”
“救——”
对面居民楼,轮椅上的退伍老兵听见了呼救,拿拐杖戳了戳儿子。儿子在看球赛,不情不愿移步窗口撩开纱帘,敷衍地过一眼。
长街空无一人。
邓烟雨咽着带血的唾沫,冰凉的小手无力地盖在腹部,那里汩汩冒着热液,从指缝间争先恐后涌出,浸湿衣衫。
“哇,像小喷泉一样呢。”苏赞好奇地按压她的伤口,疼得她冷汗如雨,嘶哑失真的哭喊连巷口也传不到,更多的新鲜血液淌去地面,混进一旁的水沟,苏赞有点为之惋惜。
“再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你看她,这会儿多乖。”
邓烟雨痛苦地张唇喘,扭过头,看向身旁躺着的人,肩部被啃噬得血肉模糊。
“你应该认识她吧,早上我的课,你们还见过。”苏赞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那名受害者的脸,邓烟雨呼吸一窒。
庆威凤双目紧闭,额头挂汗,发丝凌乱地贴在鬓边,有血从发梢滴落。
“庆……庆威呃!”
稍一用力,腹部的伤口就像抹了油的拉链一划到底,撕裂得更深,邓烟雨痛得痉挛,嘴唇泛白。
“这孩子真不好对付,一巴掌把我的隐形眼镜都扇移位了,不然我还能再伪装会儿呢,烟雨同学也不会这么倒霉碰上我的觅食时间了,对吧?”
“苏老师,我们是你的学生,你为什么……”
“学?生?”苏赞把手机立好一个拍摄角度,脱下全是血渍的外套,甩在一根狰狞的钢筋管上,“趁你被我吃掉之前,作为你的老师,我再教你一个道理。”
他蹲下来,两指一压,捏断邓烟雨的胳膊:“啊——!”亲眼目睹高高在上的人类栽在自己手下徒劳挣扎,号啕痛哭,直至支离破碎,这个过程让他兴奋得□□。
“我们……明明……接纳了你们……帮助了……你们!”
“你在说什么?都半个社会人了,长点脑子吧,你以为政府是真心想帮助美食家吗,你以为是谁在默许操控‘抵美运动’的揭竿?一个国家可以伪善到什么地步啊,打一巴掌再喂个甜枣,表面政策友好,背地里骂我们是肉畜,操蛋的食人魔!完了还要我们觍着脸感激你们施舍这一口血半两肉,顺便把这副吃相放好看点,难道你们吃相就不难看吗?!”
苏赞咬牙切齿地抓挠自己胸口。
“我小时候就奇怪,人肉那么恶心,为什么大人觉得好吃,长大后我懂了,人就是因为太恶心了,所以咬起来才那么有滋味呀……我不止一次空着肠子来上课,幻想在课堂上滥杀无辜,烟雨同学,你见过鸡被开水烫光毛,牛蛙被剥皮的样子吗?你听过年关的肥猪被一群人拿刀追砍,被放血,被开膛破肚后倒在地上的凄嚎吗?对我而言,人类的痛哭求饶,和这些都没有区别呐。”
“你们可以吃肉,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流浪美’确实蠢,因为他们到死也不知道上街拉一个尝尝鲜!”
“老师——”邓烟雨声嘶力竭地大叫,喉咙一阵腥甜,咳出血,苏赞竖起食指,贴唇轻嘘,随后心疼地拨开她的发丝:“食物链的奇妙在于,它环环相扣,生与死,即是左和右的关系,你轻易踩死的小蚂蚁,你和它有朝一日也会颠覆地位,它发现了横尸街头的你,一具不完整的你,它召集伙伴把你蚕食干净,哈哈……世界真是无比奇妙呢,对了,你捅过蚂蚁窝吗?口子上粘着它们的排泄物,那就是未来的你啊!”
“呜……!”邓烟雨黏腻的手想去捂嘴,嗅到越发令人作呕的味道。
“美食家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权,不是一个冠冕堂皇难写的破字就能轻易赋予的,藐视大自然必将付出代价,该迎接末日了,我亲爱的食物。”
密密麻麻的冷汗从额头淌下,流湿颈项,邓烟雨喘得异常艰难,嘴唇干涩起皮,困意席卷身体,眼睑如灌铅疲重,那份痛觉果然如苏赞所言,在逐步消失。
苏赞扶起昏迷的庆威凤,指尖轻触她的脖颈,邓烟雨猛然咬紧牙关,指甲嵌进伤口,用钻心刺骨的疼痛逼自己叫出来:“不要吃她!老师!”
“废话真多啊……”苏赞冰冷冷的绿眸恶毒地瞪她,“不要再叫我‘老师’!”
邓烟雨摇头。
“行,既然你这么想死。”苏赞霍然扔开到手的肥羊,提起邓烟雨,一把撕烂衣领。
寒冷的空气自肌肤上呼啸而过,脆弱的温暖洗劫一空,邓烟雨睁大双眼,眼看苏赞尖锐的獠牙露出来。
这就要结束了吗?
被自己的大学老师吃掉。
苏赞埋首,这是一块恰到好处,分泌着微热的洗浴香气,如腻玉一般的柔软嫩肉,他的牙齿戳着,颤栗得发紧,就差刺——
嘭!!!
邓烟雨摔回地面,点点脏水拍脸,巨大的嗡鸣声淹没了感官知觉,她用仅剩能动的胳膊捂住耳朵,哆嗦地抬头。
苏赞老师飞在空中。
撞翻的手机砸上铁皮桶,电筒光乱飙。
眼花了。她不敢相信看到的画面,慢慢调整错乱的呼吸,视野清明起来。
确实是苏赞老师,他飞进了垃圾箱,正顶着一头臭烘烘的卫生纸瓜果皮翻出来,眸中燃烧愤怒的绿光,像个泼妇歇斯底里:“混蛋!自己人踹什么踹!!”
跟着主人一起自由飞翔的手机咚地卡上破水管弯头,光束彬彬有礼打下来,邓烟雨下意识抬手挡,有人先行站到她身前,替她挡住了。
眼前虚实交杂,明暗相缝,光线强得灼伤出白烟,却稳稳熄在他高大挺拔的肩背上。
这人双手揣兜,便利店的环保塑料袋挂手腕上,鞋底碾着地,明显是在强压怒气,对面那位毫无师德在问候他祖宗,他扔掉袋子,朝前跨出一步。
皮夹克的侧口袋掉出本证件,正好摊在光里——
公安机关gs特发科一级特发警员
姓名公冶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