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慕长玉守着,金絮睡了个好觉。天色微亮,她同妇人辞行,妇人还起早给她备了青团,金絮过意不去,只恨不能多给些金银。 慕长玉靠在门板上,抱胸看着这一幕,没忍住轻嗤了声。 “差不多得了,你们也就骗骗她这般蠢笨的。”少年的眸光清冽如雪,他竖指飞出两张符箓,贴在了这对夫妻脑门上。 金絮怔住,眼前纯朴的村民被定住,像道士制服僵尸那样。 “慕长玉,他们是鬼怪?”她回眸看,少年的眉眼在阳光下似雪化开。 他扯了扯唇角:“大小姐,人心要比鬼怪可怕多了。” 慕长玉走近,轻抬下颌,示意她看妇人的手指,按理说做惯农活的人不仅手指粗糙,指甲缝里也很难干干净净。 “还有,你看他的腿。”少年唇边的笑弧张扬:“假瘸。” 金絮仔细打量,还真是。 慕长玉挑眉道:“不过是一对好吃懒做,又会投机取巧的夫妻,哪里值得你同情?” 他以为金大小姐会明白人心险恶,哪知少女朝他扬起笑脸: “算了,他们不是真的生活困难,不也很好吗?” 慕长玉唇边的笑僵住。 少女的面颊洁净若云絮,眼里没有一丝尘屑,衬托得他愈发不堪。 她这份柔软,令他厌憎,也令他羡慕和喜欢。 慕长玉垂眼:“宋襄之仁,愚不可及。” 金絮听懂了:“又骂我?” 少年没有搜回财物,只是盯着这对夫妇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如蒙薄雾:“看着我,忘记我。” “还有她。”慕长玉伸手把金絮扯了过来,结束催眠。 “你是怕他们泄露我们的行踪?”金絮虽柔软,却不愚钝。 “不然呢。”少年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凭什么活到现在?” 他拿过她的包袱收进芥子空间,率先往前走,出门后才回眸,轻轻打了个响指。 只见贴在那对夫妇额前的符纸消散在风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金絮:呦呦呦,又被他装到了。 她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虚心请教道:“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守护印怎么结?” 慕长玉脚步一顿:“不会。” 金絮惊讶道:“那明明是最简单的。”她想起古籍上所说,守护印最易结,却能防御几乎所有伤害,修为越高,维系时间越长。 这种性价比高的结印方法就很适合她,“你就教我一回,好不好?” 慕长玉抿唇:“不好。” “小气鬼。”金絮拉开距离,走到树荫下,“还以为你多厉害,连这区区守护印都不会。” “激将我?” 慕长玉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大小姐,我没骗你。” 这天底下什么复杂繁琐的结印手法他都会,甚至能举一反三,还能自创,但他唯独不会守护印,哪怕学了十几年,也不会。 还记得师父照月白教他时曾说:“长玉,闭上眼,想着你心中要守护之人,信念越强,力量越大。” 慕长玉照做,脑海里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这也是他结不出守护印的根源。 他的心如一片废墟,贫脊又寡淡,凝聚不起守护别人的信念。 慕长玉看着少女的眼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会守护别人,也没有人会来守护我。” 少年明明站在光下,却好像比阴影里的她还黯淡,金絮想起一句话:如果有人经常把死字挂在嘴边,大概率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还在渴望爱。 * 慕长玉带着金絮一路北上,也教会了她风餐露宿这四个字。 喝树上的露水,吃树上的果子,睡在树上,反正逮着树薅准没错。 起初她不适应,只能站在树底,看着少年飞身而上,轻若寒山燕。 金絮学他,却只在原地蹦哒了两下,她捂脸,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拉我一下。” 慕长玉垂眼,唇边噙着一抹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金絮一咬牙,提起系在腰间的玉印:“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那倒不必。”慕长玉嘴上说着要看她笑话,身形却散作云雾,出现在她身旁,轻轻一揽少女纤细的腰,带到了树上。 “先说好,你掉下去可不归我管。” 金絮紧抱着树干不撒手,“要不你拿根绳把我绑上吧?” “我睡觉不太老实。” 慕长玉:“……” 他揉了揉两眼间,嘴上说着“麻烦”,却还是伸手拽着她的胳膊:“睡吧。” 金絮把头靠在树干上,看了眼天上的星星:“我们是要去中州谢氏吗?” 慕长玉不说话。 金絮又道:“那天我看你放飞一个纸鹤,应该是给百晓生的,上面就写着中州。” 谢氏所创的神隐宗就位于洛神山上,地处中州,态度中立,主打一个避世神隐,不拉偏架;爱咋咋地,与我无关。 谢氏如此清傲,是因为谢家少主谢惊尘口含神谕而生,能在只言片语间定人生死。 这位谢氏的圣婴先天不足,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却可以给前来挑衅的人选择死法。 有人曾见过这一幕。 满天飞雪中,虞氏林氏随氏三位长老前来试探,却连那少年雪白的袍角都没碰到,一个被烈火焚烧,只剩灰烬;一个埋尸雪里,骨碎成尘;还有一个迅速苍老,如失去水分的树皮,枯萎成干尸。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轮椅上额点朱砂的少年说: “我要你浴火而死。” “我要你冰冻而死。” “我要你干枯老死。” 三句话,就要了三位修为不俗的长老的性命。自此役后,无人敢招惹谢氏。 谢家少主本人却是和平爱好者,喜欢向日葵花,很少开口定人生死,也没什么野心,某些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 世人观他,如见神明。 金絮悄悄瞥了慕长玉一眼,相比之下,作为圣婴同父异母的哥哥,慕长玉却被视为“灭世修罗”,人憎狗厌。 或许是这个原因,哪怕明知身世,慕长玉短暂的一生里踏遍河山,却从未路经中州。 那是他不愿去的地方。 也是他悲惨宿命的开始。 金絮不忍道:“慕长玉,我们换个地方逃吧。” 少年垂着眼,忽然问道:“你会编红绳吗?我有一枚铜钱,想串起来。” 他从腰间的玉质革带里翻出来一枚山鬼花钱,十分精致,背面是八卦图,正面刻着27字咒语,大意是: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 这是历代谢氏家主的占卜铜钱,出现在他身上,仅仅是要镇压他这个“半妖”。 “不过挺值钱的,世间仅此一枚。”慕长玉修长的手指翻转,拋出铜钱后又握回掌心。 “是背面,看来不顺。” 慕长玉轻笑,和他那个招人喜爱的弟弟相比,他可不就是背面?永远见不得光。 “那就再拋一次。”金絮接过铜钱,看他的眼神有一丝怜悯。 “大小姐,你在可怜我?”他那双笑眼里多了几分阴鸷,“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金絮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把自己从树上丢下去,忙道:“这世上谁不是既可笑又可怜?” 她把拋得的正面塞回他手心:“慕长玉,你一人就抵千军万马,那么强大,谁敢可怜你。” “我只是觉得心疼。” 她轻声道:“还有觉得抱歉。” 在她的书里,她写他生于绝处,却从来没给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于是,她笔下的寥寥数语,成了他短暂又难熬的一生。 可她从未问过,慕长玉愿不愿意做这个恶人。 “金大小姐,你又在抱歉什么?”少年的眸子清明,额前一缕乌黑的发被风吹乱,“我说了,你没得罪过我。” 金絮轻声道:“那是眼下,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慕长玉忽然掐住她的后颈:“那你就对我好些,说不定我就原谅你了。” 他的指腹冰凉,金絮缩了缩脖颈,眼神懵懂:“怎么个好法?把你当祖宗供着,给你侍疾?给你钱花?” “再叫你一声爹?” 慕长玉:“……”他就不该对她有所期待。 金絮还在解释:“笑什么?我看你和百晓生,你们都是‘竖子’、‘狗贼’的互相叫,难道不是想当别人爹吗?” 慕长玉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怎么办,你这么大的女儿,我不太想要。” 何况,养女儿很麻烦,要给她编发辫,买糖吃,还要提防那些心怀不轨的小子。 金絮扒开他的手,恼他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微愠道:“那你想怎么对你好?” “你说啊!”她咬牙切齿。 风过林梢,少年异常的沉默,慕长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待他好过。 所以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他好。 “算了。” 他垂眼,轻声道。 “你不用对我好,免得我徒生留恋。” *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慕长玉收到了百晓生传来的纸鹤。 信上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他被重金收买了,要跟着那群成天没事做闲得发慌的修士来讨伐他。 好消息是他打入了敌人内部,知道了他们的部署。 百晓生发誓保密,可转眼就告诉了慕长玉,说他们打算在通往中州的关隘上设伏,给他织一张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还有小部分先锋队,会在这一路上找他麻烦,消耗他的修为和体力。 这意味着马上会有一波接一波截杀,如汹涌的潮水向他袭来。 慕长玉轻嗤:“可真是瞧的起我。” 他把完着手中铜钱,思索片刻后,又放飞一只纸鹤,给了百晓生回信:无妨,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这一回,你安插在各宗门的棋子可以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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