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色如银。 “四海八荒”藏书塔内，最高一层是百晓生的卧房，供他独居，今夜却多了个不速之客。 “怎么，想跟我同床共枕？”百晓生从浴桶里抬眸，看向屏风后那道侧影。 “同床共枕？下辈子吧。” 他这边暂时没有断袖的打算，慕长玉随口敷衍，又道：“我来看看你，是死是活。” 傍晚和他过招时，他明显感觉到百晓生灵力不支，比平时差了一大截。 “来看我笑话？” “半妖不都是这样吗？”百晓生披上衣袍从药桶里走出来，如墨的青丝寸寸成雪。 慕长玉并不意外。 所谓半妖，是魔修和正道修士逆天而行，结合生下的孩子，正道修士无论飞升与否，始终是人，但魔修的种类就多了。 有妖物成精，有鬼魅化形…… 正邪之间结合，天地不容，就算生下孩子也容易夭折，侥幸活下来的，大多短寿。 唯一的优势是，他们天赋极强，远远胜过正道修士和魔修。 但半妖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在每年的诞辰月里，整整三十天，灵力会被削弱到几乎没有，并出现头发发白的现象。 百晓生前不久才过了生辰，正值诞辰月，是他最虚弱的时候，不仅身体不适，还要用药物把头发染黑，以免被人发现他是半妖。 这世上，正邪之间，从未给半妖留过一寸喘息之地，他们生来就是被赶尽杀绝的命。 百晓生轻嘲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慕长玉不语，握住他的手腕，输送灵力：“我的先借给你。” 百晓生低头笑了笑：“要是连我这个同类也死了，你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该有多孤独。” 慕长玉垂眼：“孤独不至于。” “你在黄泉等我，我搞快点，应该能赶上跟你一趟投胎。” 百晓生：“……” 好好的正煽情呢，被他一整成了个地狱笑话。 “长玉，你要好好活。”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这世道越是不容你，越是把恶意加诸到你身上，你越要活的漂亮。” 慕长玉继续替他疗伤：“别说了，我就没丑过。” 百晓生：“……” 说的也是，半妖的皮囊远比正道修士和魔修要艳丽精致。 他们怎么就成了邪物呢？ 百晓生叹息一声：“溯洄镜的事，我会继续往下查。”直到我消亡那天。 慕长玉颔首，百晓生建立“四海八荒”阁的初衷，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找溯洄镜。 此物能回到过去，但在十七年前，慕长玉出生那天，被封印的溯洄镜凭空碎了，镜片四分五裂，整整碎成了九片。 后来，四大仙门和魔修各找到一片，奉为宗门镇山之宝，还有四片不知下落。 但慕长玉起过一卦，他在模糊的画面里隐约看见了未来。 溯洄镜会被聚齐，聚齐它的人是天之骄子金月生，而把镜子抢过来的人，是他慕长玉。 他终究会得到他想要的。 这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于是这颠沛流离的一生里，他从未畏惧过死亡，既知终点，已悟宿命，过程就变得不再重要。 每一步，都是向死而生。 至于那些疼痛和苦难，只是他生命里不值一提的东西。 人生不过如此，又何来留恋？ 他还巴不得早点死了，早点解脱。 慕长玉收回思绪，看向窗外，传信的纸鹤飞来飞去，来找百晓生询问的，绝大多数是生了病还妄图长寿的人。 那些人拼了命想多活几年。 可他不是，死亡于他反而是种馈赠。 他一直在等着他的结局到来。 莫名地，少年脑海里浮现出贪生怕死的金大小姐的模样，他没忍住扬了扬唇角，怎么能有人那么惜命如金呢？ 看她千方百计就为了苟全小命，畏畏缩缩又小心翼翼，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大小姐心思单纯，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比如想要向日葵。 那他就抢来给她，顺手的事。 …… 金絮打了个喷嚏。 她觉得有人在背后骂她，嫌疑人很多，毕竟她得罪的人不少，但她很快锁定到了慕长玉身上。 只有他最爱骂她。 也不算骂，就是阴阳怪气。 金絮提起笔，继续在宣纸上写写画画，然后订成一本小册子，取名为《异世录》。 经过她没日没夜的添砖加瓦，小册子终于变成了厚厚一摞，她觉得能送出手了。 做完这件事的金大小姐很有成就感，睡觉前还处于兴奋，不愧是我。 翌日，百晓生推开房门。 慕长玉紧随其后。 他们到底是睡在了一间房，但分床，慕长玉总是醒的很早，百晓生的懒觉也被迫中止。 他打了个哈欠，一低头，就看见门边放的东西，一束花，一本烂册子。 花还是从他的向日葵花田里薅的那三朵，插在瓷瓶中，但被人用治愈系法阵护住了生机，竟然还很新鲜。 百晓生捡起册子，看向慕长玉，赞叹道：“你家大小姐不错啊，结印很有天赋。” 慕长玉抱胸：“还凑合。” 他把百晓生手里的册子抢过来，快速翻看了一下，结果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什么五子棋，什么阿拉伯数字，还有英文和类似传信玉简的东西，她取名叫手机…… “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慕长玉合拢册子，拍回百晓生胸口，道：“你慢慢看吧。” 百晓生笑道：“你是不是在生气，她给我礼物不给你。” 慕长玉回眸：“什么破烂？我会稀罕？” 他一点也不嫉妒。 百晓生摇头，死鸭子的嘴还是这么硬。 他捧着册子来到窗边，坐下认真细看，越看越觉得金大小姐是个妙人，有些想法也很超前。 譬如驿站，快递。 百晓生是商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想法可盈利的空间。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了，实在是有趣。 百晓生不知疲倦一路翻看，认真研究，直到天色渐黑，他伸了个懒腰，只觉酣畅淋漓。 在册子的尾页，金大小姐还留了一句话：余生有涯而知无涯，希望你能够快乐。 ——在剩下的日子里。 金絮没有明说，但百晓生就是领会了，他合上册子，轻声道： “有缘遇见，晓三生有幸。” * 月亮悄悄爬上屋檐。 慕长玉等了一天，金大小姐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他没忍住，用剑柄推开了金絮房间的窗户，又轻轻敲了敲。 结果没人理会。 慕长玉抬眼看去，平日最爱睡觉的人竟然不在屋里。 这比晴天下雨的概率还低。 他从腰间掏出一只纸蝶，喂了血后从指尖放出去，传讯的金蝶游走在月光下，少年飞身掠过屋檐，在湖中的凉亭找到了金絮。 他抱着剑靠在柱子上，等她回头看，结果少女埋着头，特别专注地不知在做什么。 慕长玉只好用剑点了点她的肩膀，金絮终于回过头，见是他，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慕长玉怔了下：“吃错药了？” 金絮：“……” “就是因为药太贵，我没吃，才变成这样的。” 她故意赌气，吹了吹掌心雕刻好的玉印，又沾了沾放在桌上的朱砂印泥，走到他面前，颐指气使道：“把手给我。” 慕长玉错开目光：“干嘛？” “你听话。”金絮的声音柔软，没什么说服力，慕长玉却乖乖照做了。 他倒要看看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掌心传来凉意，慕长玉下意识低头看，只见少女拿开玉印，在他手掌中间留下朵小红花。 慕长玉：“……” “大小姐，你还是吃点药吧。” 金絮摇头，有板有眼道：“这是奖励你，上次中了千机引后肯好好吃药，慕长玉……”她抬眸看着他： “以后，你每珍爱一次自己，我就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慕长玉刚想反驳，又听她道：“没说完呢，听好了，你每凑够三朵小红花，就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她笑眼弯弯：“只要不违背道义，不是我做不到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说完，转身走了。 这么美的月色，当然要回去睡觉啊。 慕长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又垂眼盯着掌心，低声道： “她真是病的不轻。” 但他竟然觉得有病的金大小姐也很好，这雕刻的不怎么样的小红花…… 哄孩子没用，但哄他有用。 慕长玉收拢手指，紧紧握着这朵“丑东西”，忽然觉得，如果有她这个烦人精在，多活一天也没关系。 金絮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夜里她翻了个身，只觉得额心格外滚烫，像有什么东西烧起来。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只是没这么强烈，她又一向心大，没当回事，还想着等明日找百晓生问问。 哪知天还没亮，百晓生就火急火燎冲到她院子，高声喊： “金姑娘，你倒大霉了。” 金絮一听，立马清醒，堪比垂死病中惊坐起，她抓了件外裳披上，推开门道：“是西南虞氏来抓我了？” “不止。”百晓生盯着她额心：“不知哪个天杀的放出风声，说你是通玉凤髓体，这话一出，基本有点名气的门派都来找你了。” 金絮摆摆手：“怕什么？造谣嘛，那我又不是。” 百晓生盯着她的额心，不敢说话，许久才沉声道： “金姑娘，你的封印好像破了。” 百晓生之前不知道金月生为什么要给他的小侄女下封印，现在他知道了，金絮的体质一旦暴露，那就是血雨腥风，修士争抢。 毕竟，谁又能忍住顶级炉鼎的诱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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