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早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跑下了一层层黯淡的森白的楼梯,铁门在背后摔合,迎面而来的黑夜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沥青,她喘动着,鼻口堵塞,腿如灌铅。 终于—— 她被身边的少年拉停下来,按住后脑,一把拥进怀里。 “停下来,春早。”他微哑的声线,随着下巴一道抵来她额前,还有他发烫的体温,他急剧起伏的,炽热的胸膛,隔着校服纯白的衣料,烫着她的鼻头,她整张脸,仿佛雪野之下的活火山:“不要再跑了。” 异常干净。 又异常的温暖。 春早开始泪流如注。 而拥抱她的人似乎感受到了,手一扣,将她更紧实地压向自己,彻底包裹住她,严丝合缝。 世界变得非常小和窄,承载她,也容纳她。她汲取着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也变回襁褓里只会用眼泪宣泄需求和痛感的婴儿,拒绝行走,拒绝讲话,也不要任何技能和特长。 只想双手揪紧他背后的衣料,倚靠进去,彻彻底底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终于有一丝清明回到神智里,春早呜咽着说:“你不要记恨我妈妈。” 因为她拿来攻击他的那些,口不择言,利刺一般的话语。 原也气息加重。 他稍稍分开两人,倾低头,找到女生潮湿的脸和双眼,“怎么会?” 正如她母亲所言,她可是让她出生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又会见到她。 这一瞬间,原也竟感受到几分余悸和后怕。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浓黑的目光像是碾下来的,流动着高稠度的珍重,疼惜,或者更多,其他。 春早被看得羞怯起来,也怕自己涕泪交加的模样太丑,小幅度扭开脸。 原也没有迟疑,抬手把她脸拨回来。 他温热的手托起她下颌,温热的呼吸扑散在她刘海处。 他的拇指在她眼下轻轻摩挲,为她拭走泪痕。认真的眼神像在描绘一个温柔的故事。 春早快在他细致而重复的动作里站不住腿脚。 她想握住他手腕,驱使他拿开和放下,但又掐住手指。 陌生的渴念在体内涌荡着。从去年到现在,他们一直维持着适宜且规矩的距离,何曾亲近如此。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好了。”她敛睫回避他的触摸,尽管很是不舍。 原也如梦初醒地收手。 “我说……这么能跑,”近处的男生忽而勾唇:“运动会只让你写稿,不报田径,还是屈才了。” 什么关头,他还有心思打趣。春早佯怒捣他胸口一下。 很奇妙,伴随着这个动作,伤痛的情绪跟着被抽空大半。 男生露出内伤颇重的表情,偏头咳嗽两下:“还能加个铁饼。” 春早顿时破涕为笑。 她瘪了瘪嘴,深吸气,观察起周围环境:“我们跑到哪了?” 原也跟着四下望,蹙眉:“应该是……跟学校相反的路。” 他取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一眼导航定位:“前面出了巷子就是平昌路。” 春早望向夜幕里一眼可见的巷头,城市的灯火将那边填充得像扇异世窄门。 她问:“几点了。” 原也说:“马上就零点了。” 春早诧然地看向他,眼皮翕动两下,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双目星亮。 原也随之莞尔:“笑什么?” 春早苦中作乐:“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晚待在外面过,活了十七年,一次都没有过。” 原也静默下去。 理智上,他应当送春早回去,回到那个窒闷但安全的屋子里; 但本能的,他清楚她现在并不想回首,去面对和处理风暴过后的狼藉。 最后他没有选择煞风景,也不想逼迫她,去到她的对立面。 只是问:“你想去哪?” 说出口后的瞬间他就开始懊悔,这是个很没担当的问题。害她深夜出逃无家可归的是他,她也从未有过外宿的经验,他却将选择决定权移交到她手上。 可女生浑不觉犹疑和无措,只快速地答:“可不可以……” 原也:“嗯?” “就走。” 只是走。 往有光的地方走。 走就行。 无所谓去哪里。 只要他在她身边,她也在他身边,都在对方的目及之处。 “跟你一起走就可以。” 原也的鼻头剧烈但急促地酸了一下。 他喉结微动,克制住,低应一声“好”,再不多言,握住她的手。 少男少女十指相扣,慢行在几无人烟只余车流的路边。 夏夜晚风浮荡,有栀子静谧的暗香。 也有一股无处可去的熏热和迷惘。 “原来宜市的深夜是这样的……”春早双目滴溜溜打转,像在刻印一个新世界,一个美轮美奂的大观园。 “是的,没什么人。” 非机动车道上,偶尔有骑着共享单车的加班族一闪而逝,或步履或散漫或焦急的过路者。 而他俩,多少会收到怪异的注目。 因为身上的校服,因为这个夜阑人静的节点。 春早视若无睹。 很久都不再有人擦肩而过后,她轻轻说: “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哎。” 她大口呼吸:“真好啊。” 好自由,好安逸,空气都洁净得不像话。 原也的手遽地一轻,转眼看,女生已跃上花圃边砖石铺设的矮围栏。 “快看,我和你一样高了。”她踮步走着,为保持平衡,她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平了。 油绿的叶片刮过春早的裤脚。她从几乎齐平的角度歪头看过来,像只轻盈的雪雁。 原也配合地抬高手。 两人垂于身侧的臂弯,因此舒展开来。它们在走动间晃荡着,像一道飘摇的,但也牢不可破的链桥。 春早哼起歌,听不出具体旋律,但格外轻快。 原也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他莫名想到了机器人总动员里的Eva,那个饱满的,光洁的,纯白的,酷到不可思议的,从光年以外到来的女机器人,在早已朽败的地球上四处探寻和游走。而他从瓦砾和腐地中探出头,终将倾情于她。 他们手臂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彼此脸上的笑容也是。 车流与灯带如星河,他们抓紧彼此,在太空里起舞。 无视所有秩序,也无视所有人类。 — 临近两点的时候,他们走上一道很长的桥,趴在栏杆上遥望下方的水流。 夜晚的江似嵌着珠宝的黑绸缎,蔓延开去,在风里一弯一荡。 男生女生发丝涌动。 江风猎猎,往校服里凉爽地盈注,春早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她立马掩唇,但还是被原也捉个正着。 他问她:“是不是想睡觉了?” 春早摆头,逞强说道:“哪有,就是被风吹得太舒服了。” 原也想起她今天晚自习后的困倦,还有之后因争吵负荷过载的情绪,当即判断:“你需要休息了。” 春早拧眉警告:“你别想把我弄回去。” 原也失笑:“你怎么看我的,你妈安在你身边的卧底,还是帮凶?” “哼,”春早枕在扶栏上,嘟囔:“反正,我不想回家。” 原也陷入两难。 他还有两个月才成年,春早显然也没有。十八岁就像道坎,像产品出厂前必经的关卡和核验,将他们封堵在高筑内,无法与外界真正接轨。 他犹豫着启唇:“我们……好像开不了房。” 春早下意识反问:“开什么房?” 原也沉默了。要怎么具体拆开来讲呢,才显得不那么诡异冒昧和词不达意。 女生却在下一刻心领神会,脸微微升温:“哦,”她眼光乱闪:“是哦,酒店都不让未成年入住。” 原也轻“嗯”一声。 原也微微眯眼,又亮起来:“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 春早仿若心有灵犀,接住他的话:“你带我去成康门吧,你经常去的网吧,那边不是无所谓年纪么。” “你还记得吗?”她撑起脑袋:“去年除夕,我说过想看你打游戏。” 原也回:“记得。” “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女生神态莫名兴奋。 原也被打动,唇畔微挑:“这算哪门子梦想啊。” 下桥后,原也叫了辆网约车,载着他们去往这个夏夜为数不多的收置处。 颜值颇高的关系,前台小哥对原也这位老客户印象深刻,但这个点瞧见他,还带个妹子,难免惊讶:“哇,帅哥,好一阵没见你了。” “还有包厢吗?”原也开门见山。 “有,二楼左拐4号包厢,”爆炸头网管小哥看看春早,又扫眼屏幕里的时间:“不是……两点多了来上网,你们真行,明天不上学也不用这样吧。” 原也不做解释,言简意赅:“别管,给我开个双人包间就行。” 爆炸头男生喊着“OK”,在手边电脑上操作起来。 大厅里二手烟弥漫,鱼龙混杂。有人埋头瞌睡,有人仍嗑药般双眼亢奋,也有人注意到这对鲜嫩干净得似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高中生男女,从闪烁的显示器后惊奇举目。 原也拉着春早快步穿过大厅,走到二楼的包间,卡上门栓。 白炽灯里,红色的双人劣质沙发脏污斑驳,裂口处透出里面的海绵内禳。原也瞟一眼,眉心微紧,以往不甚在意的点在此刻变得格外碍眼。 女生刚要入座,他拉住她,卸下背包,从中抽出几张轻且薄的讲义,铺垫在上面:“坐。” 春早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清俊字迹,意外且拒绝:“不要,你对学习有没有点敬畏之心啊。” 原也干脆地答:“没有。” 春早:“……” 春早不语,将它们一张张拿起来,叠放整齐,不快道:“收回去。” 原也安静两秒,接走,揣回书包。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春早一屁股坐下,倾身找下方的主机和开关。 身侧沙发塌陷,原也也落座到她外侧,而后好整以暇歪身,注意她茫无头绪的脑袋动来动去,不自觉发笑。 春早一无所获,猛回头,对上男生一言难尽的眼神。 “这机子在哪开啊。” 原也按一下显示器旁边的桌面外接电源,示范给她看:“豌豆公主,这边请。” 春早哑然,啪嗒摁开自己那台,然后套好头戴式耳机。 她滑着鼠标,熟悉了一会系统和程序,第一时间奔赴音乐软件,又打开4399小游戏,开始逐个挑拣换装,美甲,餐厅,养宠……之类的休闲游戏,画风不好看就叉掉,换下一个。 须臾,察觉到不对劲,春早眼一斜,发觉男生那台电脑的桌面还停留在开机后的初始界面,什么都没有打开,也没戴耳机。 他上身微微后倚,在观察她,要笑不笑。 “你玩你自己的行吗?”她瞬时脸烫。 原也点了点头:“好。”他象征性地打开之前常玩的FPS游戏,余光仍关注她。 “现在立刻马上。” “嗯。” “耳机也戴起来。” “行。” 原也在她的逼视里,随意开了一把游戏。他将局内声音全部关闭,心不在焉地咯哒咯哒按键,切换着人物手里的武器,不一会就瞟向春早的屏幕和她被映得莹亮的侧脸。根本无心迎战,就在城市的房区里攀爬和乱跑,没一会,被其他玩家迎头击毙。 “啊!”同样偷瞄他的女生惊呼:“你死了?” 原也侧头:“嗯。” “就死了?这么快?”她似乎难以置信:“这局结束了?” “嗯。” “总说别人菜,还以为你多厉害。” “?” 个人技术惨遭质疑,原也一瞬被激起斗志,重开一轮,直跳死亡城。 他打开所有声效,专心听音辨位,展示自己超强的远程爆头和近距刚枪技术。 身边时而赞叹,时而惊乍的女声逐渐止息。 原也侧过头去,发现春早已将键盘推至屏幕下方,趴在桌边,阖上了眼皮,似已入眠。 屏幕里,本还奋力跑毒的人物乍停在黄石枯草间。 原也盯了会女生恬静的面庞,见她梦呓着缩紧肩胛,他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短袖下方裸露在外的胳膊。她的皮肤,在冷气肆意的网吧里凉得像冰。他看看自己,又左右找寻,最后猝然停住,停留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这片糟糕的空气。一切都遭透了。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对他痛骂和叫嚣。 他的神思很快被吞没,被剖解,被束手无策的痛意席卷。 他高估了自己。 有抗衡的勇气,似乎不意味着有抗衡的能力。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曾经心安理得的自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软梏。 只是一个夜晚,他都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港口。 但倘若回到那里,他的存在,又将让她如何自处。 原也,你好没用啊。 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冲击,几乎让他泫然。 几个小时前女人质问他的,面容和话语,反复浮现,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犹言在耳。 担心惊扰春早,他只能靠细微而漫长的,一呼一吸,来镇压和缓冲这滂沱如骤雨般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恨。 耳机里人物死亡的哀嚎让原也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摘放下耳机。 光淌在少年静默的面孔上,他隐忍而烦躁,几次搓动头发。 最后,最后,不知枯坐多久,天色微明,原也右手曲拳。 骨骼都被挤压得轻微作响,他才似下定决定般,伸出手去,拍了两下旁边女生的肩膀。 春早惊醒过来,睡眼惺忪,片刻反应过来自己身置何处,不禁喃问:“几点了?” “天快亮了,”男生的脸倾靠过来,认真但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她惊恐地后退,眼底随即积起难过的水雾:“我不想回去……” 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意味着什么。 原也捉住她两只手臂,也心痛欲裂:“春早,你得回去,你还要上学,我……” 少年喉咙微哽:“暂时没办法……”没办法带你真正远行,给你自在呼吸的可容之地。 他艰难地往下说:“你妈今晚讲的话是不好听,尤其她说你的那些,我一万个不赞同。但她批评我的,我认为是对的。” 有泪水从下巴滴落,春早的唇瓣开始颤栗。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也猜想到,他即将诉说的,也别无选择的别离。 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遮盖住就不用直面,白色的布块掀开来,是两团紧紧偎依,泣血并共振着的稚嫩心脏。 “听我的,回家。回去之后,我会搬走,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跟你妈争吵,也不要再为任何外因伤心和烦恼,专心备考,就按你之前想走的路一直走,”原也尽可能冷静地陈述,眼眶却不可抑制地泛红:“我也一样。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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