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的判断没有失误。春早的确是个神奇的药引。住来同个屋檐下后,在对她周边生态的观察和帮助里,他仿佛也被引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剧集。 体温,脉搏,血流,新的情绪,新的欲望,新的希望,全都从身体里复苏。 就像是在荒原,埋下了一粒会跳动的春种。 谷雨之后,宜中的外墙上攀满了水淋淋的蔷薇,高二年级寻了个晴好天气,举行远足活动。 上午七点半,各班师生就集中到操场整装待发。校领导与学生家长代表分别发表讲话后,各个班级便扛旗步出校园,蓝白色的队伍按支汇往大道,往宜浦大桥进发,最后再停在佑园内进行少量班集体团建活动,全程往返25公里,难怪会被往届的学长学姐称作“断腿之旅”。 尤其……还不允许戴遮阳产品。 领导明确表示:此举会阻碍宜中学子对外展示青春洋溢的面孔。 “我看起来像青春洋溢的样子吗?”回来的路上,童越已经瘫软成蹒跚老太,一步一挪,面如死灰:“难道不是快死了?” 春早被晒得不想回话。 本还随班跋涉的老师们精疲力竭,纷纷躲上队末的跟车歇脚。 管理人率先脱逃,队伍也逐渐没了形,稀稀落落,三五成群,从绵长的溪涧变成一丛丛大小不均的水洼。 走远路的关系,春早就没有带多少饮用水和垫饥食物,将随行杯底的水喝完,她把它收回背包侧袋。 与此同时,身畔再度响起童越手机导航清晰的提示音:“前方三岔路口右转,距离目的地宜城中学仅剩五点二公里。” 周围霎时哀鸿遍野。 打头阵的一班队伍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去时还嬉笑打闹的少年们,返程也都累到双目涣散。 原也走在队伍末端,不时回头看三班位置。 然而二班多是身量偏高的男生,中间这么一阻,视野严重受碍,连春早半片衣角都看不到。 “你脖子累不累啊?”涂文炜注意到他三步一回头的动作,无语至极:“我看你转头都看累了。” 原也沉默一秒,懒得理会,将手里空掉的纯净水顺手插进途经的垃圾箱。 倏而,他瞥见拐角处的小店,灵机一动,离队快跑过去。 两分钟后,原也从里面出来,手里多了一整袋饮用水。 分给附近几个相识的男生后,塑料袋里只剩三两瓶,大家都知趣地避开当中那支粉嫩包装的蜜桃乌龙饮,深谙这瓶不一样的专属于谁。 涂文炜就喜欢搞心态,手直勾勾探向那瓶外观独一的饮料,细声细气:“亲爱的,这是给我的吗?” 原也面色复杂地皱皱眉,打开他胳膊。 “你一口都别喝了。”他抽出那瓶,把袋子转交给前面的同学:“你们分。” 那男生欣然接手。 “我错了我错了——”涂文炜停止犯贱,凑上前去央求:“留一瓶给我,我快渴死了。” 拿到自己沾光得来的绿色小怡宝,涂文炜回头,刚要再抨击原也两句有异性没人性,身边哪还见得到这个“妻奴”的人影。 逆行来到三班队伍,沉闷的人流顿时喧闹起来。 原也的出现,像往水里扔了颗泡腾片,女生们看戏脸捂嘴偷笑,而位于队首扛旗的宋今安回头,故意嚷嚷:“你谁啊你,不是咱们班的吧?” 后排的谭笑跟他一唱一和:“就是啊,怎么乱插队啊。” 春早一脸惊诧,前后左右看,生怕老师突然现身,而后低声:“你干嘛……?” 原也恍若未闻,只把手里的水递给春早:“拿着,走了。” 本来累到痴呆的童越如同打鸡血,抚心口,亢奋得像CP粉头,就差要眼冒爱心。 接连带动其他女生哄闹。 春早脸红了个彻底,双手接过那瓶水,攥在身前。 使命完成,原也目不斜视转头离开。三班莫名跟打鸡血似的欢送他,人声鼎沸,后面的班级不明所以,只能竖起脑袋朝这眺望,什么精神头啊,钦佩。 …… 这一年的夏日仿佛来得比以往要早,烈阳如滚水,校园里成排的樟树葱茏得像浓绿的绒帽时,高二年级的车程也驶向尾声。 期末考试由高三年级组的几位省特级名师出卷,文理科考场也被打散,杜绝任何熟人作弊的可能性。尤其是理科班的学生,都在紧锣密鼓地备考。此次考试至关重要,会根据最终的分数排名筛选重组出一个仅三十人的高三一班,给予最好的师资,全员冲击清北。 临考前夜,待在无需变动的文科重点班的春早,有些担心原也会有压力,给他发消息问他复习的怎么样。 原也发来一张前阵子清华招生办通过他们老班联系上他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询问他目前有无意向参与提前招生。 一切尽在不言中。凡到极点。 春早:…… 她问:你怎么回的? 原也说:谢绝。我说我要高考。 春早:签了协议又不是不能参加高考。 原也:不觉得裸分更酷么。 春早哽住,不解但支持:……你喜欢就好。 男生却正经解释:比你早跨越一道山,我会不舒服。 春早切一声:你少骄傲。 她沉思少刻:如果我有你的条件,应该会提前让自己逃离这份禁锢。 原也:那不行,我就是要跟你走同一条路,看一样的风景。 这学期的期末考,原也不出意外也不负众望的拔得头筹,甚至因为这次数学和理综难度偏高,他以惊人的优势甩出同级第二名十六分,刷新之前每一次的考试成绩。光荣榜里的排名以金字塔的形式排布开来,原也的名字与相片镶在尖端,不可撼动。 至于春早,这个简短的暑假她过得不算开心。 甲之蜜糖乙之□□,虽然名次未有变化,但这次都没上130的数学成绩让春初珍没少逮着她指手画脚含沙射影。 春早懒得争论。 反正她现在有了缓冲垫,再大再厚的千斤顶压下来,都有人用天花乱坠的彩虹屁帮她减负。但她也花了两天时间针对错题进行查缺补漏,并请教原也,让他将他的解题步骤拍摄给她分析学习。 结果他不光发来自己的卷面,还整理和自出了不少类似题型,小题大题皆有,交由她练习。 分批次写完,春早回传给他“批阅”。 这位临危受命的私人授课老师尽心尽力,会圈出不对的地方,在旁边排上密密麻麻的红字告诉她丢分点,但最后打下的成绩总是龙飞凤舞的,手写体“150”。 第一次看到时,春早还会望天一下,无语但笑:无聊。 但几次下来,她也慢慢习惯了,习惯这个在他眼中永远满分的自己。除去聊天里无声的交流,有几次她光看文字内容也弄不明白,就会跟原也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语音,口头教习。 春早一贯谨慎,几乎不开口说话,原也讲解几句,问她懂没懂,她就文字回个“嗯”。 男生偶尔会在中途插来一两句浑话或骚话,春早耳根发烫之际,就装技术性消失。 而原也这时会秒切严肃音,真就把自己当老师:“睡着了?听没听啊。” 春早磕紧牙关,一指禅戳字:在听。 原也:“那怎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春早发过去一个拳头。 原也笑:“轻点,打折了可就没免费的名师辅导了。” 春早告诫:下次再讲类似的话就别怪我目无师长,直接挂断语音。 原也:一个人讲话很枯燥的,帮自己提个神而已。 春早:那你去睡觉,我自己慢慢也能理清。 原也:我哪敢。 这个暑假缩短到只剩往年的1/3,原也没回家,一直待在出租屋。春早曾想找机会去看一看他,但无从入手,期末数学成绩不尽人意兼高三关键期即将到来,春初珍也当上忍者,完全放下对搓麻的执念,跟座大佛似的镇守家中,从太阳升起到西沉,除了烧饭睡觉,只要一推开卧室门,春早总能与客厅的老妈不期而遇。 遑论翻出她的五指山超过半日。 就这样熬完这个一半苦闷一半清甜的假期,八月初,正式升为高三生的春早,背着厚重的书包折返校园。 蝉鸣不绝,叫嚣着躁动的夏语。 走在无风的香樟大道上,只属于高三的炙烈紧促感扑面而至,几乎能绷住人鼻息。 在底层待了一整年的几个班集体大迁移到二楼,看着教室门上的标牌变更为高三(3)班,春早也升腾出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和奋进心。 不到一年了。 成人渡口前的最后一个盛夏。 她正在往自己的蔚蓝色海岸一步步靠近,时浅时深,有笑有泪,但终归走在想走的路上。 开学以来,晚自修延长半小时,独处的时光变得更为窄仄,春早决定将洗澡时间安排在晚自习前,睡前的电子消遣也压缩至十分钟。 跟她的聊天乙方郑重声明的下一秒,她假模假样走个程序:如有不同意见请在明年六月九号后提出。 原也史上第一懂配合:谢谢,我会利用这九个多月的时限好好斟酌。 然后两个人就在各自的卧室床上同时笑出来。 九月将至,春早逐渐适应这种日复一日,枯闷但紧迫的新节奏。 班里同学亦然,课间出门的趟数特明显减少,大家不是争分夺秒学习,就是一头栽倒补觉。 而晚自习后和原也结伴而行的那段路,成了她进入高三后为数不多的出口。 春早昨天做了个噩梦,后半夜几乎没能入睡,今天果然困到神志不清。 走在男生身边,小区里的路灯都像长了圈绒毛,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原也侧头打量她:“这么困?” 春早揉揉左眼:“对啊。” 原也被她呆滞成憨猪包的模样可爱到,提议:“我看我同桌天天用清凉油提神。” “清凉油?”春早一怔:“这不是我爸那个年纪的人防止疲劳驾驶才用的么?” 原也笑出一声。 春早顺势问:“你现在不跟涂文炜同桌了?” 原也冰飕飕讲反话:“你还真是关心我。” “我这些天都没怎么出过教室,谁知道你已经换了同桌,”她及时关心:“新同桌是谁?” 原也说:“一个十班升上来的黑马,”稍微一顿:“挺帅的。” 春早眼一亮:“真的?谁啊?” “呵,”原也冷哼:“一下子来精神了?” 春早不搭腔,他就趁着女生不设防,扯她马尾辫一下发泄醋意。结果这一下力道略大,将她辫子扯散了几分,春早佯怒,抬手就要捶打,原也一个闪身躲开,向前快跑几步,回身冲她粲然一笑,春早被晃到呆愣一秒,情绪也跑得没了影。她当即决定不跟这个心理年纪只有小班的幼稚鬼多计较,将辫子解放,手指绷开松紧材质的发绳,准备重扎马尾。 绑第一道时,一个没注意,发绳脱手弹跳出去。 春早愣住,抓着头发眨巴眨眼,旋即躬身去路面和树丛里查找。 原也留意到,走回来问她怎么了。 她瞪他一眼:“都怪你,我皮筋丢了。” 原也闻言,立即打开手机电筒,打光帮她一起寻找。 见她一直握着头发,他问:“你手举得不累吗?” “累啊,”春早不爽出声,“谁害的?” “放下不就好了。” “放下会成金毛狮王的,你们男生才不懂。” 原也是不懂。 但不代表他不会为此忍俊不禁,因为她很有画面感的描述。 什么金毛狮王,小圆脸,黑眼仁,明明是翘毛马尔济斯。 春早的视线在被光映成霜色的草地上游走,就在此刻,男生的手贴靠过来,从另外一边,近乎完整地圈裹住她的。 他的手指叠在她手指上:“松手,我帮你握着。” 一刹间,春早的心脏仿佛也被大股温热且缠绵的力量托举,激起抽搐般地颤栗。 她的气息微微紊乱起来,慌张地抽出手。 他们在楼下找了五分钟的发绳,幸亏它没有被什么看不见的虫洞吞噬,春早的马尾辫总算恢复常态。 她如之前一般先行上楼,原也断后。 在单元门内恋恋不舍地说了三次“再见拜拜待会见”,春早踩着楼梯上行,取出钥匙开锁。 楼道的感应灯在背后熄灭。 春早推开门往里走一步,映入眼帘的是如平素一般坐于餐桌边的春初珍。 她的心还遗落在一楼,没多端察,取了拖鞋才抬眼唤人。 春早没能叫出那个“妈”字。 她骇在原处,仿佛生咽一坨冻结的冰。它从她后颈的位置融开来,有无形的透冷的液体往她整片背脊上蜿蜒。 瞳孔僵止,气息骤停。 客厅的餐桌上,没有摆放今晚的宵夜,而是七零八落的物品。 它们的出发地,全是她抽屉深处那只不为人知的铁质收纳盒。 春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如入极寒之境,汗毛悚立,大脑嗡嗡作响,再无法动弹,也丧失语言能力。 春初珍手肘撑桌,遥看着她。女人的面色没在客厅冷白的光线里,寡淡到近乎阴恻,像个无情的判官。 少刻,她把手里掂着的手机咣当丢到桌面: “打电话,叫楼下那个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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