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早有两个秘密。 第一个是她的藏宝盒——也被她称为小鸟放飞地。她跟姐姐春畅一致,有着无法声张的青春期。从出生后,春初珍就像个无处不在的温柔暴君,阴晴不定,而老爸生性懒惰又软弱,从不干政,充其量是个擅长和稀泥的油滑奸佞。 她与姐姐不同的是,春畅发泄不满的方式是写东西,中学以来攒下的日记摞得像山。而春早喜欢搞一些囤积和收集,东西大都古古怪怪,春初珍看到定要贬损几句“收破烂”那种,她就以此为寄托和减压。 她的第二个秘密同样简单: 她要出去野。 这自然与春初珍的教育理念相悖。她常年视“玩”这回事为洪水猛兽,本该出去暴晒淋雨闻花香的疯闹年纪,姐妹俩都会被封印在方寸之地。那时她和姐姐都住家,老爸跟着遭殃,开个电视看球赛都得提前打申请。 春初珍是家庭主妇,家中收入全仰赖在区政府做了三十年文职的父亲,她整日埋怨他没有进取心,晋升比登天还难。 虽说从小到大都温饱无忧,但执掌财政大权的春初珍对金钱的克扣程度,能严苛到小数点后,她与姐姐的零花钱都得靠摇尾乞怜,还必须事无巨细地报备。 后来姐姐上了大学,变身兼职狂魔,开启经济独立第一步,再不用忍受母亲的掣肘,假期的朋友圈也被山海,风原和绿野填满。羡慕之余,春早也跟着沾过不少光。打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她也要开始想方设法地攒钱,高三一毕业,她要把所有的镣铐甩在脑后,肆无忌惮地奔赴自己心目中的金色海岸和蔚蓝色浪潮。 “见海基金”。 这是她给自己的小金库起的名字。 当中除去姐姐隔三差五发来的微信红包或零花钱,在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她也幸运得到能胜任的第一笔生意。 那是初中班里一个叫安熠的漂亮女生,家境优渥,但成绩常年吊车尾,这次中考未及死亡线,不出国就得去念职专。而春早名列前茅,平素两人鲜有交集,但七月下旬的某天,她突然在从班级Q群里私敲她:春早,你假期忙吗? 春早当时在预学高一课本,时间还算充裕,就回复她,不忙。 安熠说:我这有两个二中的高一男生,暑假不想写读书笔记,让我问问班里有没有愿意代写作业的好学生,你想接吗?就当赚外快,价格好商量。 春早一顿,抿抿唇,试探问:你们愿意给多少? 安熠报出一个数字:不够还可以加。 其实她讲出的金额足够让常年经济拮据的春早惊掉下巴,但她还是谨慎回复:傍晚给你答复。 四点时安熠又来找她,说可以再加点价。 这一回,春早不再犹豫。 得到明确的任务后,她在手机上搜索出几种偏男性化的字体,仿写两日,正式开启自己的代写职业生涯。 但她只在长假接单。 进入高中后科目剧增,课业繁忙如海绵挤水,还有春初珍旋转监控头一般随影随行的目光,显然无法放肆。 高一后,那个叫安熠的老同学去了职高,也从掮客成为春早的直接客户。高一寒假,春早接到她和她男友的单。 安熠修的是导游专业,比起每日必须恭敬伺候的九尊大佛,做安熠的试卷是种享受。她常偷偷秉灯夜战,一边搜索,一边做题,变相地游历名山,也造访湖海。她成为白纸黑字里的“徐霞客”。 这感觉妙不可言。 而春早也一直以为,这趟交易除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外人参与。 包括她的闺蜜与老姐,她也从未分享。 怎么可能料见,原也会成为直击犯罪现场的场外观众。 此刻的她,脸涨得血红,头发丝儿都快烧起来,这种耻感与公开处刑无异。 她只能束手就擒,心头扑通滑跪,坦白:“是的,我是去过那家网吧,也有帮人代写过作业。” 原也微微眯眼,无奈:“非得我把话说这么明白。” 春早不敢再看他:“有原因的……” 原也问:“你很缺钱么?” 看起来完全不像。家境不像,平常的吃穿用度也不像,毕竟光是这间房子的租金都价格不菲。 春早摇摇头:“不是,是我有个小金库。” 原也眉梢一抬。 既已开诚布公,春早索性完全交底:“为了高三暑假去任何地方玩都不用看我妈脸色,也能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这样。”原也点点头,若有所思。 春早重复:“嗯,就是这样。” 原也放下撑唇的手,视线落去她面前的活页本上:“你的笔记方便给我看看么?” 春早愣一愣,同意,将自己的本子递过去。 原也速翻几页,气流掀动他漆黑的刘海,他眼神极为认真,所以也让春早心头起了烫意,过了会,他放下笔记,转头看眼春早卧室: “其他的呢,史政地英语语文,都可以。” 春早不解其意:“你要这个做什么?”他不是理科生吗? 男生微微一笑,故作玄机:“帮你扩充小金库。” 春早睁圆双眼。 男生拿起一旁的手机,滑动几下,摊平示意她来看。 屏幕停留在一个贩卖二手物品的APP界面:“有些高分学生会在这上面出售自己笔记的pdf,有单科的,也有全科的,你笔记做得这么整洁漂亮,不挣这份钱会很浪费。” 春早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创收门路,有些惊奇地浏览起原也列出的链接。 她抬头问:“真的会有人买吗?” “当然了,”原也下巴一抬:“你看的那个高考680的全科笔记,300多个想要,怎么也得卖出一半了。” 春早又问:“你卖过吗?” 原也说:“初中毕业时弄过。” “后来怎么不卖了?” “后来就出题了。” “什么题。” “奥数题,专给教育机构供应。” 春早对此一无所知:“也能卖钱吗?像这里面一样,一份二三十?” 原也闻言笑了:“可能还不止。” 春早变身好奇宝宝:“那多少?” 原也说:“出一套题五千。” 春早:“……………………” “真的假的?”这份收入鸿沟让她难以置信,她差点以为自己耳鸣。 原也:“真的。” 胸口疼,心痛欲裂,嫉妒的火焰熊熊将她灼烧。 她问:“要竞赛生才可以吧?” 原也:“嗯,还得拿金奖。” “哦……”确认与自己毫无干系,春早踢掉那点侥幸心理,专注当前的可实现利益:“那这个我要怎么做呢。” 原也将手机拿回来,随意道:“什么都不用做,把你的各科笔记给我用会儿就行。” 春早眨眨眼:“只要是高中后的笔记都行?” “嗯,来者不拒。” “然后呢。” “我有闲鱼账号,手机里也有扫描软件,我帮你扫pdf,做压缩文包,最后帮你交易。” “我什么都不用做?”春早想想不对劲:“最后还是我拿钱?” “笔记不是你做的么?” “可——”不对,她保持警惕,没有被诓入原也的逻辑怪圈:“笔记是为了学习才做的,但没想过还有其他用途,而且一张张扫描起来很费劲的吧。” 他当她傻吗? 小学就去图文店扫描过作文当范本,怎么会不知道当中的麻烦程度。 女生百转千回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原也憋住笑,淡定玩起手边的笔,改口道:“我不是一分钱不拿。二八分,二成给我当辛苦费。怎么样?” 春早掂量少顷,一锤定音。 把房内所有笔记累成高塔搬运出来后,春早将它们均分成两垛安放到桌边,而后掸掸手看原也:“很多哦,现在后悔也不是来不及。” 原也瞄一眼:“这点算什么。” 他又翻阅起她其他笔记,女生的字是典型小楷,工整到足以当字帖,主次重点都会用墨蓝或勃艮第红的水笔标记,有些标题还会用马克笔涂画。每张右下角标记着页码,侧边嵌有彩色的便笺条,备注着某一阶段的知识点梗概,便于查找。 欣赏少刻,原也双眼斜出纸页,发现女生还在朝这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瞟,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吗?”他阖上她的笔记。 “你用的什么扫描软件?”她举起自己手机:“我可以下载一个,帮你一起搞,这样效率更高。” “不要,”原也的理由无懈可击:“容易乱。” “……” 春早鼻腔里轻而长地出气,再看书也无法专心,片刻,她放下书本,努了努嘴:“原也。”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好像都快哭了,眼圈轻微泛红,但极力忍着。 “……” 他忽然有点儿束手无策,难以回答这道题,可能是她问得异常直白,眼神又格外单纯;也可能是那个唯一解早就蛰伏在体内,难以启齿。 它在一天天壮大,扩张,吞噬着他的神智和心念,但也没有难堪其重,更没有漏洞百出,他有足够的理性在它摇摇欲坠时将它勒拽回崖畔,不至于太早地栽落在她裙下,惊扰到对方。 所以原也平静地开口: “可能是,网上常说的那种……‘自己淋过雨就想给别人打伞’?” “什么鬼啊。”女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显然被这个回答糊弄过去了。 原也淡淡弯唇,当机立断地扫描起面前的笔记本。 他单独创建一个相册,将它们导成图片保存进去。 见他开启忙碌模式,春早便不再打扰,去房里找了本《红楼梦》出来四刷。 原也专心地往手机里复刻她的素材本,也逐字逐句阅读她每一段精美的描写。他的目光骤停在当中某一页上面,“风吹过原野,稚嫩的小草也拗出尘土与砂石,为它涂抹新绿——绿色,一种充满希望的颜色,平静地蔓延开去。无数草叶编织成抛向彼岸的锚,将整片荒野都渡往春天。”,凝视这段话许久,原也退出扫描软件,转而打开相机,静音模式,将这页完整拍摄下来。 其他都可以出售。 但春天必须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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