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长不长乐老三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大哥疯了,软鞭抽在后背、腰侧,疼得他冷汗直流。 哭爹喊娘地求饶。 乐地主这次真恼了他,搬出谁来都没用。 莫说二老早死了埋进坟堆,就是活着,今天他不抽得乐老三皮开肉绽,他跟村口老狗一个姓! 斯斯文文的老实人发了火,谁见了都得怵上一怵。 场面热闹得不像话。 本想着出门“吃一顿窝窝头”,结果乐家兄弟不拿他们当外人,直接上了“大鱼大肉”,嘿!乐老三挺能跳啊,跳得再高点! 住在乐家隔壁的妇人多年前就看不惯乐家三房扒着长房吸血的恶行。 要她说,但凡是个明理的,都做不出好吃懒做要长房养的事。 已经分家了,儿子都十八,乐老三还没个正经营生,以前乐地主不是没送这个弟弟去县里做活,哪成想送是送去了,乐老三一文钱没挣到,还莽莽撞撞得罪了贵人,累得乐地主拿钱为他消灾。 乐地主是好大哥,乐老三却不是好弟弟。 三房媳妇也是个歹的。 她很不喜欢乐老三一家,尤其两月前乐树生对她闺女动手动脚,更教妇人膈应。 眼下看乐老三被打得抱头鼠窜,玲芳坐在地上撒泼,至于瘸腿的乐树生,脸色时青时白,一副要晕过去的劲头,妇人看得直呼过瘾。 “不活了!我不活了!大伯欺人太甚!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啊!”看当家男人挨打,玲芳帮不上忙,爬起来就要往墙上撞。 围观的村民一惊。 “娘!”乐树生拄着拐杖往那边赶。 乐地主长鞭一甩重重打在三弟后背,他心里窝着火,一鞭子打烂乐老三最引以为傲的长衫,背部渗出血,乐老三嗷地一声就要晕。 “晕一个试试!” 他大哥发了狠瞪着他,乐老三两腿发软,掐着人中连道不敢。 真真的一物降一物。 “别拦着,让她撞!撞死了我送纹银百两,为她风光大葬!” 在长乐村,鲜有男人当街和妇人掰扯,乐地主却没这顾虑,他这辈子,只怕一个女人。玲芳敢在他女儿茶里下药,他脑子教驴踢了才要给她脸。 一鞭子在空中甩得响亮。 猫在角落的乐玖“哇”了一声:“爹爹好厉害!” 乐夫人眉飞色舞:“不看看是谁的男人?” 当年求娶她的人甚多,一水的读书人里她偏偏选中庄稼汉出身的乐镇东,不单单图他清俊长相,还有别的缘由。 还记得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黄昏,乐镇东穿了身体面衣袍,手捧一束花,等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见了她喊声“褚小娘子”,脸和耳朵都红了。 两人一个往前,一个往后,乐镇东不善言辞,担心冲撞她,落后几步嘴里碎碎念。 褚英支棱耳朵去听,愣是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即恼了:“嘟嘟囔囔什么呢?” 乐镇东抬起头,慌得倒退两步:“我、我在发誓。” “发誓?” 褚英起了兴致:“介意和我说说么?” “不、不介意……” 十八岁的乐镇东一穷二白,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能看。 为了这张脸,褚英耐性地等在那,等听完那与她有关的誓言,再看年轻人臊得通红的面庞,姑娘的心打着旋儿就跟他走了。 乐镇东发誓,有幸娶得褚小娘子为妻,终此一生,必以妻为贵。 有了妻子,妻子最大。 有了女儿,女儿就是全家的宝贝。 乐家二老活着的时候没少因褚英生不出男娃给她冷脸,回回乐镇东都冲在维护妻女的最前线。 他多愁善感,爱哭,没有其他男子的威猛雄风,常常教褚英私下里感叹夫君生错性别。 但褚英就是喜欢他。 “你爹他,好多年没发这么大的火了。” 乐玖听得牙酸,又细细瞧了两眼气得嘴唇发抖的爹爹,眼圈微红。 她有一对极好极好的爹娘。 乐地主多少年,轻易不发一次火,这一次,火烧到乐老三头上,不出半盏茶功夫,一传十十传百,全村都晓得他为何怒抽亲弟。 三房不做人啊。 怎么能伙同山匪吃里扒外坑害自家人呢? 乐镇东用春秋笔法隐瞒了亲侄子对女儿的垂涎之意,毕竟这话说出来影响玖玖清誉。 三房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到他嘴里成了三房勾结呀呀山土匪,拐跑了乐玖。 “我呸!乐老三你还是不是人了?!” 乐老三捂着漏风的后臀想把自己藏起来,同村人的议论、指责声如潮水扑来,不止乐老三受不住,想撞墙以死相逼的玲芳也脸色惨白。 完了。 都完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四下张望,果然在容易忽视的墙角看到不谙世事的乐玖。 乐玖轻扯嘴角,露出明媚的笑。 玲芳如坠冰窟。 见惯乐玖木木的神情,她也和村里的嘴碎子一样,背地里念叨乐玖是根木头,空有美貌。今遭一看,这哪里是木头啊,她们都被她骗了。 她只是不爱搭理她们。 并非是个傻的。 她和褚英告了状。 褚英要个交代,乐镇东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切的一切,玲芳都想明白了。 乐玖轻声道:“三婶婶傻了。” “她本就不聪明。” 否则不会堂而皇之地生出害人之心。 乐夫人私心里瞧不上这个妯娌,觉得她愚不可及:“她自己是傻子,也把别人想成傻子,三房有个乐树生,就以为乐家的所有都是他们的了,还做梦是二老在的时候呢,都已经分家了,你爹可不惯着她。” 是啊。 乐玖由衷地想:爹爹只惯着阿娘。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弟弟知错了!” “大伯!” 乐树生和亲爹一道跪在乐地主腿边,乐地主看了眼自家夫人所在的方位,狠狠心:“别再喊我大哥了,你害我玖玖,我不敢当你的大哥。” 他看向亲侄子,强忍恶心感:“我也不配当你的大伯。” 他转身走出几步,朗声道:“今日,请街坊邻居做个见证,以后,我只当没这一家子亲戚!” 软鞭被他重重掷在地上。 乐地主拂袖而去。 “大哥!” “大伯!” “爹……” 乐玖拉住爹爹衣袖:“爹爹不哭。” 方才凶得了不得的乐地主,这会哭成泪人。 同村男男女女眼睁睁看他是如何抽人,又与三房断绝关系,还有人感叹乐地主心狠,亲弟弟、亲侄子都不认。 此刻无意瞥见这一幕,村民们都很震惊。 没见过大男人哭得比小娘子还厉害的。 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可见三房真不是东西。 看把人气得。 “看来咱们错怪乐老爷了。” 宋小大夫扶着祖父杵在路旁:“这要不是真的被伤碎心,哪会哭得……哭得……” 他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宋老大夫叹口气:“哭得要晕过去啦!” 话音刚落,乐玖疾声大呼:“爹!” 得。 真晕过去了。 宋老大夫出门吹风的功夫,多了一个需要救助的病人。 都哭晕过去,这下,没人念叨乐镇东心狠,说的多是乐家三房心毒。 刚成年的亲侄女都忍心推进火坑去。 要不是两口子不做人,乐玖哪会被山匪糟蹋? 一下子,乐家三房成为众矢之的。 乐地主天生感情丰富,才经历女儿被山匪掳走,又当着人前与亲弟弟一家断绝亲情,情绪大起大伏,没多久便病倒了。 乐玖日日在家照顾气坏身子的爹爹。 乐夫人接过夫君未完成的事,首先收回那整排敞亮明净的大屋。 她行事果决,更恼恨乐老三气哭她家夫君,找个机会偷偷套麻袋揍了这厮一顿。 乐地主病的时机太好,养病期间不见客,任凭三房再想来求情,也进不去那道门。 天愈来愈冷,深秋之后,初冬降临。 溪边,一群妇人热热闹闹的浣衣衣裳。 乐家是村里首富,其财力放到平安镇也是数一数二,光水井家里就有三口,衣服也有专门的下人清洗,无需受这冻手的罪。 说起来乐家长房这阵子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与之相比,三房灰溜溜住回破破烂烂的祖屋,有说他活该的,也有为他抱打不平的。 秋大嫂子眼馋乐家的财力,酸道:“乐夫人好大的能耐,二老要在世,单凭她迫害三房,就够她吃一壶。” 可惜乐家二老去得早。 张大娘子横眉竖眼地“嘁”了一声:“要我说,三房这次实在冤枉,乐玖是乐老三亲侄女,当三叔的哪会害她?我倒是觉得,乐家在祸水东引。” “这话怎么说?” 她一笑:“现在村里念叨三房的多了,念叨乐玖的少了,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没了清白,乐家可不就是怕人说?” 张大娘子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猫哭耗子假慈悲:“乐小娘子,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呀!” “真丢身子了?” “可不是,去了那鬼地方,难道能全须全尾回来?” “我怎么听说,其他村的小娘子也……” “也什么?谁敢承认被一群坏人欺负了?” 这倒也是。 妇人们七嘴八舌说着。 没多会,中短身材的男人急匆匆跑过来,走到近前,正听见张大娘子大声编排乐家小娘子的不是,登时火从心起,拽起人来一巴掌扇过去—— “还敢嘴碎,明年的地还种不种了?!” 乐地主好说话,可乐地主病了,管事的是乐夫人。 乐夫人亲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公,秀才公养出来的女儿,是那么好相与的? 乐家今儿个传出信来,明年这地,要租给谁,不租给谁,得另说。 另说是怎么个说法? 还不是要再为女儿出一口恶气? 这年头,对庄稼户来说,地就是命。 长乐村大半村子的人,都指望乐地主一家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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