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洗到一半乐夫人气势冲冲地出门找人,她来时乐地主正给众人分发完赏银,打发走大女婿派来的打手,料理好手头事,扭头,自家夫人面沉如水地杵在门外。 他一惊,唯恐是女儿那里情况不妙,纷杂念头一股脑涌来,几步的路,走得和软腿的猫一样。 乐夫人嫌弃地嗔他:“怎么和软脚虾似的?” 乐地主心道:还不是被你吓得。 这话他不敢说,忙问:“夫人,玖玖她……” 提到乐玖,乐夫人脸色更不好:“你跟我进来。” 好家伙! 难道真是他想的那样? 他闺女被坏人欺负了? 乐地主白了脸,忍着忧愤心疼的复杂情绪,佯作沉稳地随夫人进门。 进到内室,屁股刚坐稳,乐夫人满面愁容:“这年头,怎么会有姑娘喜欢姑娘呢?” “啊?” 这打了乐地主一个措手不及。 给自家夫人沏了杯茶,贴心地送到她手边,他道:“这和咱们玖玖有什么关系?” 管他姑娘喜欢姑娘还是姑娘喜欢汉子,当下最重要的不是玖玖吗? 倏地,他虎目圆睁:“你是说——” “玖玖被一个姑娘看上了!?” 总不会是他家姑娘看上别家小娘子罢! 使不得啊! 老父亲的心落到悬崖边,随时一阵风来就能掉到崖底万劫不复。 好容易有个打商量的人,乐夫人当下不再瞒着,和男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姓乐的虽然感情丰富,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爱哭,但在某些大事上,所幸是靠谱的。 果然。 靠谱的乐地主听完气得铁青着脸:“夫人同玖玖怎么说的?” “我还没和她细谈,只听她说到那些,就急着来找你。”乐夫人神色萎靡,暗道好在知道的及时,且有补救的时机。 他们老两口不同意,她就不信了,杨姑娘还能众目睽睽之下强娶她家女儿? “好,夫人做得甚好。”他迟疑稍倾,一拍大腿:“我去和玖玖说!” 乐夫人目送他出门,心事卸下去一半。 以前在教养女儿问题上,姓乐的做惯好人,要她做丑人,等察觉之际,她存意与女儿亲近,后女儿年岁渐长,尤为缠她这个娘亲。 她不厚道地想:这么棘手的事,先让老乐打头阵罢。 打头阵的乐地主不负夫人期望,提着扫帚来到浴室门外。 乐玖泡好澡,一身香香地换了身新衣走出来,迎面见到怒不可抑的爹爹。 她胆子大,自幼娇宠长大,不晓得一个怕字,眯眼瞧着爹爹手里的扫帚,不明所以地东瞅西瞅,瞅完了,一脸惑然:“爹爹是要打老鼠吗?” 家里打扫的干净,没见着有老鼠出没啊。 “……”老父亲的一腔怒火卡了壳:“打什么老鼠,爹爹是要打死你那‘杨姐姐’!” 什么人啊! 比流氓还坏! 敢教坏他家乖宝! “杨姐姐?”乐玖心虚地眨眨眼:“爹爹知道了呀。”可千万不要打死杨姐姐啊。 “能不知道么?你是要急死你爹娘!” 他不知小女儿此刻脑袋瓜里的弯弯绕绕,容色稍霁:“玖玖,同爹说实话,你杨姐姐家住何方?” 乐玖摇头。 乐地主一怔,脸色又是一变:“姓名、籍贯、年龄,做何营生呢?” 他一颗心颤颤的,担心女儿一问三不知。 好在乐玖没一棒子上来先‘打死’亲爹,眼睛一亮:“她是咱们大盛王朝防守前线的军人!” 军人? 乐地主觉得心脏跳动的频率稳了点,起码用不着两腿一蹬,就地晕倒。 军人好啊。 保家卫国。 许是对军人天生的好感在,乐地主心绪得到极大缓和,满脸期待地看着女儿:“然后呢?” 乐玖“嗯”了一声,怪为羞涩地轻声道:“然后她救了我,送我回家,在村口大杨树下说喜欢我,要我等她三年……” 事实证明,当爹的放心早了。 以为能见着本人狠狠教训一顿,令她死了迫害小姑娘的心,谁能想到,对方压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远在千里万里,三句话要误他女儿三年。 打也打不着。 骂罢…… 玖玖眼巴巴瞅着。 可能下一句嘴里就要冒出“女儿钟意她”这等混账话。 乐地主两眼一翻。 罢了。 他还是晕罢。 怪乎夫人不来。 夫人又坑他。 他就是那战死的先锋官啊! 他一声不吭倒地,乐玖慌了神:“爹?爹爹?” 乐夫人来时,刚赶上‘先锋官’殒身不恤,恐这遭吓坏失而复得的女儿,她走上前,哐哐两拳,毫不客气地捶在‘先锋官’胸口。 堪比胸口碎大石。 乐地主痛苦地睁开眼。 夫人呐! 你有气怎能撒在为夫身上?! 为夫也不过血肉之躯啊! 他疼得直揉胸口,大手碰上一只小手。 乐玖满眼心疼:“爹爹,这样子好点没?” 乐地主虎目含泪:这谁家小棉袄啊,太暖心了。 一想是他家的,他又恨不得咬死那位杨姑娘了。 人干事! 是怎么厚着脸皮对刚成年的小姑娘下手的? . 边关。 归队的杨念揉揉发痒的鼻子,白嫩嫩的脸庞挂满惆怅。 彼时无战事,不到枕戈待旦的紧张氛围,她坐在大石墩子,面向南方。 “头儿,这是又想小娘子了?” 女兵们善意调侃。 边关苦寒,喜欢女子在边关大营不是不能说的秘密,亲近之人都晓得她爱女不喜男,也领教过她的洁身自好。 兵油子们一到放闲假少不了去绮红楼醉生梦死,曾有人教唆杨念去楼里尝尝女人的滋味,挨了好一顿削。 挨削次数多了,渐渐不敢再说孟浪话。 杨念统率的百人小队皆是女子,边关最强的一支女兵,也被称为天降奇兵。上头的将军偏爱用这支女兵搞奇袭,百战百胜。 万年没动静的铁树一朝开花,手下人感兴趣,问起来,杨念也大方承认。 她确实很想念身在长乐村的乐小娘子。 不知她过得怎样…… . 回家后的这半个月,乐玖过得并不好。 多半的不好,是村里爱嚼舌根的懒汉恶妇带来的。 乐家娇宠女儿,到了让外人都无法理解的份上,放眼长乐村,家家户户的小娘子满十五顶多宰鸡烧鱼,吃顿荤腥作为庆祝,哪讲究什么及笄礼? 印象里那是贵人才有的排场。 但乐家夫妇偏要给女儿办一场盛大的成人礼。 这不,遭报应了? 乐小娘子成年的这一天遭匪寇掳走,明眼看着是毫发无伤归回,谁晓得身子是不是还清白? 这么想的人很多。 明里的,暗里的。 乐玖不是闷在家里长蘑菇的性子,她喜欢出门吹风赏景,可总有没眼力的人撞到她眼前,问她在呀呀山的经历。 那样为满足自我私欲,不顾旁人难堪的热切眼神教乐玖不喜。 于是她不吱声,冷眼回视。 像只喝完奶就凶人的花豹子。 于是感到难堪的成了别人。 别人不顾乐玖的感觉、死活,乐玖也不想给他们脸。 来的这些人里,男的,女的,没一个在她漠然的回视下占便宜。 小厮、婆子紧紧缀在后面,眼看小姐气场大开根本用不着他们,放下心来尽职尽责地当好一条尾巴。 没占得便宜的秋大嫂子低眉臊脸地端着木盆回到浣洗衣服的溪边,嘴一张,开始编排乐家小姐的不是:“活木头,也她说话也不见搭理的,眼睛长到天上,看以后婆家嫌不嫌弃,长得就不喜庆,不爱笑,你们看她那腰,那腿,小小年纪走路都不安分。我看呀,你们可得把自家男人看好了,说不得哪天被勾了去都蒙在鼓里!” 溪边人多,五六成群地扎作一堆,秋大嫂子是长乐村有名的大嗓门,她说话,天上打着雷,地上的人都能听见。 话一落地,作为她‘闺中密友’的张大娘子附和冷哼:“就是就是!也不知乐小娘子在风光什么,还不是被……” 被什么,她没说。 在场的妇人们都懂,心照不宣地笑笑,又说到乐玖的婚事。 张大娘子三月前提着几斤猪肉向乐家提亲,为她的小儿子求娶佳妇。 张家小儿子乐夫人见过,不说相貌身骨配不上乐玖,做的营生也不行,一个没多大前途的小裁缝,目不识丁,是以夫妇俩连张家求娶之事都没和女儿提。 还是莽莽撞撞的张小裁缝趁黄昏挡了乐玖的路,乐玖才晓得他的心意。 不说张大娘子用几斤猪肉就想骗一个身价不菲的儿媳进门,单单冲张小裁缝背地里跟踪乐玖这一茬,乐玖就不喜欢。 这样的人,长成一朵花都不成。 何况是一根其貌不扬的狗尾巴草。 自此张乐两家交恶,张家恼怒乐家嫌贫爱富,乐家暗恨张家母子没分寸,不尊重他们玖玖。 乐玖清白坏了,张大娘子吃糠咽菜也觉得甜。 “活该没人要!” “……” 一心想着让儿子娶乐玖为妻的玲芳婶子不干了,端盆起身:“闭上你的嘴巴子,吃了屎壳郎么,这么臭!” 她骂了人扭腰就走,徒留张大娘子、秋大嫂子你一言我一语翻着大白眼说不着调的话。 要说这玲芳婶,正是乐玖的三婶,及笄礼结束后逼着乐玖喝下那杯加了料的茶,茶是乐老三跟不三不四的人要的,丧良心用在亲侄女这儿。 三房为图谋乐家家产,手段下作,谁承想一杯茶下去,人是晕了,却被呀呀山的匪寇抢走。 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乐玖回来半月,乐老三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生怕长兄清算。 大白天,玲芳骂骂咧咧走在路上,恨毒了乐玖。 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怎么就让呀呀山的匪徒得了手? 这么好的小娘子,就该在她儿子身.下泣泪承欢,再给他们三房生两个大胖小子,省得乐地主自己富贵,要他们三房受穷。 全然忘了,三房住的一排排整齐敞亮的大屋,是乐地主出钱置的。 房契至今还握在人家手里。 玲芳长得面善,只看表象,哪能猜到她心尖汩汩冒出来的恶意? 乐玖打小不喜她,问她,只说三婶脸丑。 过了八岁,她不再说这话。 乐家夫妇当时还感叹孩子长大了。 这么一想,乐夫人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 晴空万里,玲芳见着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窝在自家门口。 走近了,同村一人冷不防瞧见她,吓了一跳,想起什么,又赶紧道:“玲芳婶,快去看看罢,你家树生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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