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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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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来自九州的剑修,”谢婉宁也不是好糊弄的鬼师,只微微一笑,“听闻九州最大的两个剑修宗门为罗浮山宗与钟山剑宗,冒昧请教二位,师出哪一宗?又为哪位剑修大能门下?”

叶长岐不慌不忙地答复:“罗浮山宗,无名散修,师出……”

他忍不住望向开枢星君,对方似笑非笑,正等候着他的回复,叶长岐索性破罐子破摔,上下嘴一碰:“师出开枢星君门下。”

很好,开枢星君师出开枢星君门下。

他的师尊也是九州第一人了。

叶长岐大胆地想,自己大抵是有些离经叛道。

没想到“九州第一人”也只是挑了挑眉梢,伸手将叶长岐方才除妖弄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冰冷的指尖绕过耳廓,在耳垂停留了半息,最后松开。

开枢星君从储物法器中掏出块玉牌递过去。谢婉宁原本尚有疑虑,见到那块玉牌后立即柳眉舒展,欣然邀请二人进了谢家。

叶长岐与开枢星君再过广梁大门时,鼓座只是低鸣了一声,随后便放俩人通过。

谢家家宅古朴,只是偌大的家园,却不常有人走动。三人一路畅通无阻,至会客厅,才见到一位侍女捧着一个方形漆盒立在厅中。

谢婉宁接过方盒,介绍里面是谢家至宝:“近来潭州城中多了不少魇鬼,行色匆匆,似乎在寻找什么宝物,我谢家鬼师前些时日都被派出去追踪一只妖怪,宅中人员空虚,怕被魇鬼趁虚而入,所以想请两位修士助我铲除魇鬼,守卫我谢家宝物,报酬自然不会亏待二位。二位觉得如何?”

叶长岐便同她说了自己和叶枢只会在人间停留三日,委婉地告诉对方另请高教。

谢婉宁也不觉为难,接着开始解答自己为何认识李重渊。

“人间鬼师有一大特点,长寿。听上去与修仙长生不老十分相似,但其实与得道成仙相去甚远。”谢婉宁笑了笑,”也不怕二位修士笑话,婉宁今年已是一百三十一岁。”

叶长岐一愣,谢婉宁看上去不过人间寻常风华正茂的女子,未曾想居然如此仙寿。

“这是因为我们谢家出生便受这通灵明镜照耀,开了阴阳眼。”

谢家祖上原本便是高寿之人。偶一日,高龄的她在芦苇荡中寻回一啼血仙鹤,谢家祖上拼尽全力也没有治好仙鹤,最后抱着仙鹤尸首坐在芦苇荡边老泪纵横。这时一位身骑乘黄的老人从岸上经过,见了那伤心痛哭的老人,于是掏出一块通灵明镜递给她,并将宝镜利害一一并告知。

镜开阴阳,鬼知生死。旦获仙寿,永不坠轮回。

谢家祖上一心救鹤,哪管什么不入轮回,于是连忙答谢了那人。得通灵宝镜,仙鹤救回,谢家祖上也活到了惊人的两百岁。后来她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时,想送走那只仙鹤,可仙鹤日夜在谢家古宅外展翅啼鸣。谢家祖上合目那日,仙鹤飞回她的寝榻边,声声啼鸣,声声带血,最后生生追随着谢家家主而去。

此后谢家子弟无一不长寿,传至谢婉宁这代,已是极难。

“我认识李重渊便是因谢家长寿。”谢婉宁说,“我及笄之时,曾同师长抵达过一个朝都,名为汴京,当朝太子便是李重渊。”

“不过那次我是去帮汴京天子除妖的,所以并未在意这位太子殿下。我开始注意到他,不如说是在五年后重回汴京,那时他领着一个六岁女娃在汴京正街大摇大摆地晃荡。我不知该骂他愚蠢至极,见不着身后跟踪的可疑之人,还是该骂他其心险恶想害自己与胞妹的性命,或许都该骂。”

谢婉宁狠狠地锤了一下案桌:“没想到那小子说,本太子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拦路,没想到是姨啊。谢姨许久不见啊。”

谢婉宁顿了顿,烦得厉害,提议道:“提起他我就来气。你们九州不是有闻人之术吗?你们有谁会吗?进我回忆里去看吧。”

汴京都城的云婷王姬蹒跚学步时,太子李重渊正是狗嫌人厌的年纪。

两位剑修刚回到一百一十六年前的汴京都城,便看见太子爷将新上供的宝剑一脚踩在脚底,又用丝绸绑在脚背上,然后从积满雪的阶梯滑下——附近还有宦官正在往阶梯上撒雪,以防积雪不够厚。

御剑滑雪,再合理不过。

叶长岐难得沉默了一阵,又想起一百多年后太子爷还能在墓中打六博,方知这人从小与众不同。

隔了一阵云婷王姬来寻自己兄长,她走路还需侍女搀扶,结果李重渊见了,脑中灵光一闪,手一挥,招呼人马,走!换地“御剑”!

一群人乌泱泱抵达汴京南苑。

冰雪铺路,千金宝剑作底,李重渊觉得站久了身体酸软,便派人抬来一张太师椅,架在两柄宝剑上。自己则抱着云婷坐在椅上,让人牵来一匹小马驹拉二人。

若问起与寻常乐子有何不同,那自然是有的,李重渊会告诉别人他们如今是坐在飞剑上。

御剑术懂吗?九州修士才会的本事。

叶长岐又接着往下看,李重渊与云婷没过着几月快活的日子,两人生母便患病薨逝,汴京天子因思念爱妃,追封她为惠安皇后。

太子爷与云婷王姬自小没了母妃,按常理来讲,两人在宫中虽不至于处境艰难,却也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

可太子爷是李重渊。

李重渊从来不管收敛如何写,仗着太子殿下的身份小恩小惠也施,小恶小罪也犯,禁足挨板子是没少得。

十四岁翻墙去汴京最大的花楼,还不忘捎带着自己可爱的妹妹云婷。后来被汴京天子揪着耳朵拎进御书房赏鞭子,天子骂他混账,李重渊便笑嘻嘻地问。

我是混账,父皇您是什么?

汴京天子盛怒之下将他一脚踹出御书房,中气十足的滚字方圆百米清晰可闻,李重渊揉着屁股斜眼瞧那些侍女宦官,懒洋洋地张口问,今日之事,你们看见了多少?

众人仓皇摇头。

李重渊便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皓如云母的牙齿,他说,错了,你们都看见了,看见了本太子被父皇揪着耳朵训话、被抽板子、一脚踹出御书房,父皇还龙颜大怒,骂我滚蛋!记得传出去的时候,多添油加醋。

御书房的天子当即砸了东西出来,那东西重重地砸在李重渊的额头上,一下子见了血。李重渊捡起那块镶金玉,原是天子的金狮镇纸。他全当天子赐他的宝物,只叩首谢过,揣着金狮镇纸就要告退。

汴京天子正烦,当即不耐烦地屏退他,等冷静下来又想起太子殿下额上流血,便派了御医去看望李重渊。

李重渊便是这么嚣张地长大,直到在十九那年因汴京天子驾崩仓促之下登上帝位也未改分毫。不过好在李重渊做太子时虽然混账了些,可做人间天子时似乎还算安分守己,甚至可以称得上兢兢业业。

不料李重渊称帝的第二年,汴京大旱。

谢家鬼师谢婉宁再会汴京,她寿命长于凡人,十一年过去模样也只是少有变化,李重渊一眼认出了她,很不客气地说,妖女。

谢婉宁原本想教训这没礼貌的小子,忽然见一位少女提着裙摆飞奔而来,宛如一道彩霞,扑至李重渊的脊背上。

重渊哥哥。

李重渊被云婷勒住脖子,皱着眉嘶了一声,拍了拍妹妹的手臂,示意对方先见过谢家鬼师。李云婷便从李重渊的背后探出一张春桃般的脸,那双瞳剪水,甜甜地唤了她一声,婉宁姐。

谢婉宁木着一张脸,不知所措。李重渊便在一旁说风凉话。

哟,谢姨看朕的云婷公主看呆了?那还不拿出点见面礼来?

谢婉宁眼也不眨就踹了九五之尊一脚,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模样朴素的朱簪来,交到云婷手中。

云婷十分喜爱那朱簪,踮着脚亲了亲谢婉宁,还未等鬼师回神,便如飞燕一般轻巧地溜走了。

回神的谢婉宁与酸不拉几的李重渊一时间目光都追随着她。

云婷笑靥如花、身姿若蝶,无忧无虑穿梭在雕梁画栋之间,冰心玉骨,当如人间月。

李重渊称帝第三年,汴京北方因连连大旱,起兵造反。时逢汴京外敌虎视眈眈,李重渊不顾群臣死谏,执意御驾亲征,将患病的云婷留在汴京都城内。

汴京兵力薄弱,居然叫叛军趁虚而入,他们俘虏了云婷王姬,希望以此威胁李重渊。

李云婷尚在病中,听闻叛军狂言,未发一言,只举起藏在袖中的朱簪,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李重渊杀回汴京时,只见到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侍女们为云婷梳了新的发髻,戴上珠钗头凤,换上绫罗绸缎织成的衣裙。李重渊沉默地坐在妹妹安寝的榻边,伸手去握云婷的手。

纤纤玉指微微张开,带血的朱簪落进李重渊眼底。

谢家鬼师被匆匆请进汴京都城。

李重渊居然问谢婉宁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论代价痛苦,只愿换回云婷。

谢婉宁原本私心作祟,加上李重渊死缠烂打,说出谢家祖上当年救鹤之事。而她手中正有当年那枚通灵明镜,能沟通阴阳,赐人长生,相应地也要付出等额代价。

李重渊只说,等我三年。

李重渊小时候狗嫌人厌,称帝后穷兵黩武、任用私人,是位万人唾弃的暴君。后来,李重渊为求得道长生,举国之力在荆州挖了一座岩泉古墓,死了就把自己关里面。

据他说,活着的时候无法成仙,他李重茂死了都要成鬼仙。

李重渊成鬼的那日,人间的云婷在梦中醒来。她的兄长也不是一国之君,自己也已在三年前身先赴死,为国捐躯。

谢婉宁最初守了她几月,见她心性坚韧,已接受朝代更迭、人事变迁便持通明宝镜离开了。

反正,只要李重渊魂魄在岩泉古墓一日不散,人间云婷便可一日不死。

李重渊想妹妹活着,最终选择了自己不坠轮回。

……

叶长岐与冷开枢从闻人之术的梦中醒来,平复了一阵,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太子殿下,倒是位好兄长。”

作为帝王是非功过早已无需他人评说,想来李重渊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死后在自己的墓中过得逍遥自在,唯一担忧就是复活后的李云婷无依无靠,所以有了去人间转转,见见妹妹云婷的想法,但光阴荏苒无人知晓一个亡人下落。

开枢星君并无回答。

离开谢家时霞光万里,谢婉宁送他们至正门口,叶长岐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追问她:“谢姑娘,你可以打听过云婷公主的去向?”

谢婉宁想了想:“有的,汴京改朝易代后,云婷被敌军俘虏,在押送去往敌国的途中,遇到了一位疯疯癫癫的年轻修士,那修士说缺一位书童,便将人带走了。”

疯疯癫癫的年轻修士?

叶长岐若有所思,随后恍然,他笑道:“多谢姑娘告知。”

“叶柒,”谢婉宁欲言又止,“我见你兄长魂魄有异,你可知此事。”

叶长岐回答她:“我知。”

谢婉宁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拱了拱手与他们辞别。她立在谢家的广梁大门前,纤细的身姿背负着沉重的鬼师秘密,如同一道灯芯,只要点燃,便是不顾一切地忘我燃烧。

叶长岐只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开枢正在前方等他。

开枢星君端详着首徒的模样:“难过?”

叶长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谢家鬼师用永世不入轮回换取沟通阴阳的能力值不值——嗯还要加上一条,极长的寿命。”

开枢星君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你觉得当年那位救鹤的老人是否后悔?”

“自然无悔。”

“他们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是无悔。”冷开枢说。

“若是有悔呢?”叶长岐问。

“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潭州城中缓慢行走,太子殿下正在消化闻人梦境中的见闻,所以一直不言不语。

潭州城还是他们来时那副繁荣安定的模样,只是今日未曾下雪,街道上的积雪也已被扫除。

举着花鱼灯的孩童匆匆跑过,一不留神撞上了叶长岐,手中的花鱼灯掉到地上。

叶长岐为孩童捡起鱼灯,直起身时却不见了前方开枢星君身影,而此时热闹的人间平白下起了雪。

叶长岐愣了愣,眼见着前方人海分流,忽然有一道人影孑然立在不远处。

那人身着蜀绣衣袍,身姿修长,吊诡的是,对方面上戴了一张凶相毕露的面具:两根硕长的獠牙,青红瞪圆的兽瞳,漆黑的兽角。

那人戴着面具在人间闲庭信步,负着手朝叶长岐走来,随后在离叶长岐两尺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忽然低笑起来,喊了一声:“大师兄。”

对方将那狰狞的面具取下,露出一张俊美的容颜,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剑眉一蹙。

一道身影掠至二人当中,隔开叶长岐与陌生人,并毫不犹豫朝对方抵出一掌!

此人正是开枢星君!

那一掌含了冷开枢至少三成灵气,硬生生将人击退数丈远!

冷开枢一手揽住叶长岐的肩背,将首徒护在怀里,一手凝聚着玄黑的雷光,雷光中运转着阵法,他面色冷如寒冰,一字一顿吐出对方的名字:“燕、似、虞!”

叶长岐并未受到伤害,却也被开枢星君如此剧烈的反应震惊住了,还未挣脱自己师尊的怀抱,忽然听闻那燕似虞啧了一声。

燕似虞似乎恶心得紧,也不在意身上的伤,只皱着眉说:“师尊。二十四年不见,您怎么……还是没个星君的样子。”

叶长岐在脑海深处中翻出关于燕似虞的记忆——他的四师弟,早已叛出宗门,去向不明——按理来说,开枢星君门下,皆为剑修,可燕似虞既未佩剑,也无剑修身上那股正气浩然,反而带着股恣睢魔气,并且说出的话也相当大逆不道。

开枢星君冷声说:“本座如何,你也配置喙?”

“燕似虞,别忘了本座当年怎么同你说的,你现在敢出现在此,别以为本座不敢杀你。”

燕似虞忽而笑了起来,勾了勾手,从人群中居然钻出一只魇鬼,那魇鬼长相如同凡间女子,手上留有长长丹蔻指甲,她歪歪扭扭走到燕似虞身边,便将手递到燕似虞冷白的手中。

燕似虞虚虚握着那只神似女子柔荑的手,慢条斯理地说:“师尊,这可是在魇鬼制造的梦魇中,你杀不了我。”

开枢星君终于松开了叶长岐,只是坚定地挡在首徒身前。

叶长岐不是什么弱小之流,自然也不会盲目躲在自己师尊身后,他从开枢星君身后走出,两人并肩而立。

冷开枢难得皱起眉,不满地唤他:“长岐。”

叶长岐笑了笑:“师尊,不必担心。燕似虞是我的师弟,并不会伤害我。”

他话音刚落,燕似虞像是听见什么惊天笑话,捧腹大笑起来,那女魇鬼便无师自通为他拍着背,燕似虞笑得眼角带泪:“师尊,你听见了吗?大师兄还觉得我不会伤害他呢。原来他复活了,你们连当年是谁杀了他都没说吗?”

燕似虞顿了顿,一双细长多情的眸子在冷开枢身上转了转,笑了起来,却不明朗,而是十分阴沉逼人:“噢——我忘了,不是不能说,是不敢,毕竟,杀大师兄的人,还有师尊你呢!”

“燕似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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