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叫他将那些日子再回忆一遍,告诉自己最小的师弟,说,我过去不好,遇到很多讨厌的人。说,路和风,我可能哪天发了狂就做个恶人。 就像当年杀了那个家主——告诉路和风他从小就是手染鲜血的畜生。 许无涯不愿意。 他将阴暗的过往埋藏在心底,以冷漠对待世人,只想着就这么一辈子。 …… 有一日,瞻九重中多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那孩子先在瞻九重主室的梁柱后歪着头偷看他一阵,怀里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木剑,然后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 你是我第几个师兄? 许无涯不搭理对方,小孩就嗒嗒地跑过来,费劲地勾到许无涯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 哥哥,你是不是受了伤? 小小的师弟昂起头问。 哥哥,你疼不疼? 那声音很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属于幼童的温柔。 许无涯或许没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又或者是没人问过他疼不疼,所以没有甩袖推开对方,只阴沉地盯着他,思考着这古怪的孩子从哪来的。 “大师兄说,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凑近许无涯那张带着伤痕的脸,轻轻地吹了吹。 许无涯面上变化,正犹豫着推开他。 这时叶长岐从瞻九重外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花香——估计路过瞻九重外的花雨时染上了淡雅的香。 叶长岐的身边还立着开枢星君,这位世人敬仰的仙尊面若寒冰,目光中却透露出一点纵容。 叶长岐路过小孩时笑着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小孩眯着眼,咯咯地笑出声,露出两排碎玉似的乳牙,短短的手去抓大师兄叶长岐的手腕,糯糯地喊:“大师兄!” 叶长岐应了一声:“欸!和风今日有没有认真练剑?” 路和风兴奋地比画,点点头:“有!” 叶长岐于是笑出声,伸手捏了捏耳垂上的悬清法器,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路和风:“这是《杂闻名器谱》。” 叶长岐蹲着身,给路和风指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是师尊专门请居士绘制的孩童版,和风你不是喜欢剑器吗?这上面九州闻名的剑器都有画哦。” 路和风爱不释手,捧着木剑,还要抱着书,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灿烂地说:“谢谢大师兄!” 随后叶长岐走到许无涯边上,许无涯冷漠地与他对视。 叶长岐做了一个令许无涯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双手穿过许无涯的腋下,一把将他举起来! 那么高——甚至比开枢星君还高少许! 许无涯一愣,当即面红耳赤,不安地摆了摆悬在空中的两条腿,手捏着对方的手掌,声音沙哑地喊他:“放我下去!” 许无涯在叶长岐怀里挣扎。 这时良云生同燕似虞捧着书卷过来了,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冠绝出尘,站在一块叫人赏心悦目。 瞻九重楼上有幽幽的箫声响起。那箫声如名泉飞溅,玲琅若玉。 良云生说:“栖山师弟在吹箫呢。” 他话音刚落,箫声停了,瞻九重之上传出一道凤鸣,随后主室的轩窗外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红色凤凰缓缓飞过,掠过万顷天池,最后停在了云湖天池台上。 叶长岐调侃他:“云生师弟,你就不该说出来,你瞧,被人听到了吧。” 他还抱着许无涯,于是走到开枢星君边上:“师尊,你将我法器里的礼物取出来。” 良云生闻言有些好奇,放下了书卷:“师尊与大师兄,今日又买了些什么?” 开枢星君垂首,拨开叶长岐鬓角的长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悬清法器。 随后各色各样的礼物铺了主室一地,路和风被数量繁多的东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茫然失措。 下一刻,路和风周身一轻,双脚离地,就这么飘了起来。他飘到开枢星君面前,仙尊稳稳地接住:“和风,还想要什么器物?” 另一边,叶长岐也找到了要送给许无涯的礼物。 那是一幅画,同样出自南桥居士之手。 画上有三个人。 郎君一手抱着琴,一手揽着身边的妻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莺娘笑意明媚,正轻声歌唱。她的怀里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婴孩。 “师尊救治你时,用闻人之术看见你的过往,于是请南桥居士画了这幅画。” 叶长岐抱着许无涯,良云生与燕似虞也凑过来欣赏那幅画卷,他们听见莺娘清越的歌声,当真美好如梦。 叶长岐说:“无涯师弟,纵使别人忘却了,可仍然有你记得。不光是你,从今以后,我们罗浮山宗之人也会记得——徐州云顶城中曾有一条画舫,舫上有过莺娘与许郎,他们孕育了一子,名唤许无涯。” “而许无涯,如今正是我们罗浮山宗的五师弟。” 许无涯怔忪着,注视着画卷,不确定地想。 是不是,从今往后,他也能把罗浮山宗当成新的家? 有一滴泪落到了许无涯手背上,路和风说:“那好,许无涯,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不准骗我。” 许无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 “许无涯,”路和风拽着他衣领,把他提起来,他俩离得很近,似乎下一刻就能埋到对方身上去,“那个时候,你疼不疼?” 他想要听的,无非是一句真话。 许无涯微微拧了下眉,又舒展了身体,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可疼了,师弟。不过,你给我吹一吹后,就全好了。” 许无涯早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往事随风,黑暗的、疼痛的、漂泊不定的日子都过去,他很庆幸自己当年一头撞上了罗浮山宗的大师兄,很庆幸当年在徐州海边开枢星君拦住他,很庆幸有个孩子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问一句,哥哥你疼不疼。 不幸中的万幸,有人把他这个小畜生带回了人间。 “我这不是害怕你担心么,和风弟弟,别哭了,你一哭,等会儿大师兄见了又说我欺负你。”许无涯给他抹了泪,对方还是凶巴巴地望着他,“平日里凶得见人就揍,怎么这会儿这么爱哭?可怜见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六师弟其实是位六师妹。” 路和风当即气得改拽衣袖为按许无涯咽喉,泪就如同凝固住了,红着一双眼,眉头一拧,神色变化,深呼了一口。 路和风直了直身体,忽然说:“抽咽喉疼还是抽掌心疼?” 许无涯猜不准他的用意,试探地说:“抽咽喉更疼。抽掌心我都习惯了。” 路和风于是按了按他的喉结。 许无涯面色一变。 当即喊:“大师兄!” 叶长岐原本就在门外没离开,只觉得路和风今日气性大,以防俩人打起来不知轻重,还得在边上看着。于是许无涯一喊,叶长岐就进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路和风按许无涯的喉结。 那模样说是愤怒算不上,说是开窍也提不上。 叶长岐拿不准:“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无涯说:“大师兄,你让他从我身上下去。” “和风。”叶长岐点头,喊了一声。 二十四年前,路和风就十分听开枢星君与叶长岐的话,如今叶长岐喊了他一声,路和风也只是刮了许无涯一眼,随后松开了手。 叶长岐见路和风双目微红,知晓他哭过了,也不好开口,只得去问许无涯:“你又闹他?” 许无涯捂着自己咽喉,试图证明清白:“这次真没有!” 与其说他闹路和风,不如说这木头调戏他!不,或许路和风脑里没有“调戏”这个词,单纯只是怒意上头挑衅许无涯,却不知他的五师兄的喉咙比一般人敏感。 许无涯要疯了。 他不知怎么说:“大师兄,你先把他带走。此事,明日我们再说。” 翌日,叶长岐上昨日用饭的酒楼买了些早点。 他在路上碰见云顶仙宫,对方运了大箱花去拜访南桥居士,又听闻谢青川不知招惹了哪位大能修士,被揍得鼻青脸肿,整张脸宛如猪头。 殊不知大能修士笑了笑,深藏功与名,提着早点回了院中。 许无涯刚起身,两人便一道去用早点。 许无涯问:“和风呢?” “去楚江边练剑了。”叶长岐把专门给路和风定的鲜肉包子放在一侧,又将许无涯喜爱的肉粥递给他,“无涯,昨晚被和风打断了,你还没告诉我之后的事,比如谢青川。” 许无涯便说:“我当时不是说有一阵子来了乐修将我与莺娘带走了吗,谢青川当时也在,后来他听说了音修虽修炼不易,可一旦修成正果,实力比乐修少说强了百倍,便觉得身为音修的我迟早会将他比下去,于是白日里便给我端来辛辣刺激的食物,我饿得很,吃了,便被辣哑了嗓子,再发音往往有那么几个音不准,于是免不了一顿抽打。” “后来那傻小子估计是听说了什么,就不再送辛辣食物过来,而是混着寻常食物送碗水过来,那水无色无味,我以为是寻常的水,便喝了,结果连着几日发不了声。乐修以为我被抽坏了喉咙,于是把我卖了。” “这事还是后来我听那家主说的。说是培养音修,其实他们根本没打算培养我。而莺娘见不到我,就打听我去哪了……有人故意同她说,我唤了哑疾,心有不甘,撞死在牢里。莺娘本来就身子虚弱,一听我没了,于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含恨而终。” 许无涯很冷静地说完了故事,也喝完了手里的粥。 叶长岐在他脸上看不出半分难过,只说:“师兄知道了。” 他又问了一些音修注意事项。正巧路和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流光剑,束起的长发略微有些凌乱,路和风目不斜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掀开一笼包子,腾腾的热气柔和了他刚毅的面容。 许无涯才发现,六师弟如今同开枢星君越来越像。 叶长岐叮嘱他:“和风,以后不能按你无涯师兄的喉咙。音修的喉结十分敏感,你若下手必须避开。” 路和风没搭话,隔了半晌才说:“好,以后我只打他脸。” 许无涯:? 许无涯很想问他,能不打我吗? 叶长岐似乎也没料到路和风是这个回答,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能随他去,只道大不了到时自己在边上看着点。 用过早点,许无涯说要出门了一趟,隔了一阵路和风也要出门,叶长岐索性一关院门,转身去了铸器坊——上一批首饰法器全部出售,他需要铸造一批新的换取灵石与钱币。 叶长岐走进铸器坊中,今日铸器坊中略有不同,几位铸器师拎着锤正在交谈。 “听说了吗?云顶仙宫的谢青川没了!” “不是早上才说他被人揍了一顿,脸肿成猪头吗?怎么才过了半个时辰就成死人了?” “不晓得咯,估计他这次是真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能修士吧!” 叶长岐面不改色,走到自己使用过的金炉前。 “还有传闻,不知真假,说是罗浮山宗的那位没了!” “什么那位?” “就是二十四年前失踪的那位,其实是身死道消了!” “罗浮山宗不是一直说他会回宗吗?” “回个屁!人早死了,尸骨无存,魂归天地的那种,懂吗!罗浮山宗说他会回宗,无非是图个心理安慰!死人怎么回宗,难不成把魂魄唤回去?别开玩笑了!” 金炉碰地一声炸碎。 铸器师们纷纷转过头看那炸碎的金炉,碎成数瓣的炉中留有一枚晶莹剔透的耳坠,法器上残留着淡淡的金色灵力,而铸造耳坠法器的铸器师早已不知去向。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