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问:“你为什么拜我?” 叶长岐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拜你,你不是瞎子,你是仙人。” 说罢三叩首。 瞎子转过身,不承礼,瞎掉的双眼汩汩地流血,叶长岐被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瞎子却说:“我早已经断了师徒缘分,你拜我,我教不了你什么,反而折我寿命。” 叶长岐只怕他流血流死了,一时间也管不得那么多,十分担忧,却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看看眼睛,好吗?” 瞎子没搭话,或许是默许了。 叶长岐便靠近他,用最干净的袖口给瞎子擦掉了血泪,又卷起一片贴身的干净衣料擦干净瞎子的脸。 瞎子意外拥有一张清冷俊朗的容颜,坐在荒草萋萋的寺庙里仿佛周身散发着荧光。叶长岐怔怔地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彻底明白了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良云生在此时也看清了对方的容颜,悬鼻棱唇,冷然若冰,正是开枢星君。 但可惜,开枢星君因为双目失明,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已故首徒大弟子的转世。 开枢星君只能察觉到小弟子在看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想成仙?仙人有什么好?” 叶长岐恭敬的回答:“仙人百毒不侵。我全村的人都得瘟疫死了,我想成为仙人,给他们好生下葬。” 开枢星君用拂尘卷住叶长岐的手腕:“你资质太差,就算修仙,恐怕一生也难以筑基,更何况百毒不侵。” 他没说,对方恐怕也染上了疫病,活不了多久。 叶长岐闻言笑起来,并不奢求太多:“仙人,我不求什么百毒不侵,我只求我能活着给同村的人下葬完就行!” 开枢星君答应了他。 至此,良云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开枢星君会到叶长岐今生的村庄。他接着往下看,两人一同回了村庄。 瞎子在叶长岐身边走得坑坑拌拌,叶长岐便主动牵起对方,等走到岭南村前,就温和地说:“先生,你在这等我吧。” 这个称呼是叶长岐从话本上学来的,他觉得很适合仙人。 瞎子没有反驳他的称呼,只摇头,同他一起进了村。 岭南村中尸横遍野,大多用草席盖着,有老鼠在街巷乱窜,一股臭气熏天。 叶长岐与瞎子并未言语,只在村门口挖了一个大坑。 叶长岐挨家挨户搜寻岭南村人的尸体,将他们或是背,或是拖到坑中。 第一天,他埋了十一人进去。 夜里叶长岐手冻得发抖,咳嗽着问瞎子:“先生,你说人为什么会死?” 瞎子没有回答。 第二天,他们埋了三十二人。 叶长岐半夜里发烧,烧得忽冷忽热,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声。 瞎子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只脱了外袍披在他骨瘦嶙峋的身体上。 第三天,他们埋了五十五人。 叶长岐从自家床头敲下来一块木头板,取来一把小刀,双手哆嗦着,一笔一划刻同村人的姓名,刻到最后,把自己也刻上去。 刻墓碑时,他又咳又喘,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思绪变缓时,叶长岐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瞎子。 看他孤独地立在那。 看着,看着,他的双目就湿润了。 他成不了仙,无法长生,早已病入膏肓,此时的叶长岐身上长满了脓疱,不敢再触碰开枢星君。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刻字,又耗费了整整两天。好在因为开枢星君在他身边,或多或少影响了他,让叶长岐没有立即衰亡。 终于,叶长岐刻完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名。 一共九十九个名字。 他在坟旁的空地上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夜里和瞎子说了声晚安,于是躺进里面。 晚上的时候,叶长岐彻底不行了。他就像一个完成执念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病魔将他完完全全击垮。叶长岐烧得厉害,躺在自己挖的坑里,有些神志不清。 “师尊。师尊。好黑……” 又或者是在喊。 “弟子没有错……师尊,不要抛弃我。” 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 又像是恍惚的喃喃。 开枢星君有过很多徒弟,估计是这一声声师尊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找叶长岐时跌进坑里,揽抱起烧糊涂的叶长岐。 他不在意对方身上的突然多出来的鼓泡与各种黏糊糊液体,只是觉得叶长岐很冷,很害怕,害怕到一遍又一遍喊师尊。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师尊是谁。 瞎子握紧对方的手,把人揽进怀里。 晨光熹微,照得瞎子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弟子,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应。瞎子便捏了捏对方的脸,冷冰冰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 小弟子已经没气了。 开枢星君周身有冷气涌散,白雾般的寒气凝聚成冰,蛛网一般爬满坑底,终年不化。小弟子在他怀里如同一具冰人。 原来,这个坑,是小弟子给自己挖的墓。 开枢星君在抱着叶长岐在坑里坐了七日。第七日,他将对方下葬,又想起自己不知道叶长岐的姓名,就踉跄地去找那块刻有全村人名的木板。 叶长岐在刻的时候就告诉过他。 他自信地说自己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九十八个名字,没一个记错。 开枢星君一一抚摸过木板上的名字,等摸到第九十九个名字,他停住了手。 那个名字,是他寻找了二十三年的大弟子的名字。 他惊惶地站起身,朝着埋好叶长岐的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扑倒在小坑前,开始用手挖土,泥土在他身边逐渐堆成小山,那双持剑的手十指指甲断裂,正汩汩地流血。 开枢星君终于从土中挖出叶长岐,抚开对方面上的泥土。 传闻,二十三年前。罗浮山首席弟子叶长岐的剑断了。 开枢星君拾起断剑,借着斑驳的剑身追溯弟子生前光景时,被剑光刺瞎了双目,又因胸腔阴郁,心头血吐出,转瞬白首。 二十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弟子的转世,在对方成为一具尸体后。 开枢星君将叶长岐从泥土中挖出,叶长岐尸身早已僵硬,天地之间魂魄已散,就算再赐其长生也无济于事。 他抚过叶长岐的眉眼,拂至弟子额心,叶长岐身染疫病,面上诸多恶疮血痕、凹凸不平,开枢星君并不嫌弃,只是垂首静静“凝视”对方的尸首。 随后,开枢星君的周身有银白的光点徐徐飘散,如同万千流萤,逐一汇入叶长岐的额心,这些流萤如有生命,游走洗涤叶长岐病体,不多时叶长岐面上已恢复光洁。 叶长岐生前未与他相认,开枢星君并不能直接带走他的尸身,但求消除疫病,愿其来生安康。 等流萤散去,开枢星君的身影似乎淡薄几分,他将叶长岐安葬,因身无长物再赠予弟子,便把手中那柄拂尘置于叶长岐墓中。 他说:“若来生,只愿长岐非我门下弟子。若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若来生……” “若有来生。” 可说来生时,他却只想起今生。 二十三年前,开枢星君的将倾剑突然不受控制,纵掠而去,为了追剑,他跨过移山填海阵,却见到自己的首徒散尽修为,饮剑自尽,倒在地上。 他赠送给对方的本命佩剑断折,浇染着触目惊心的血,那么一大片,瞬间夺去了开枢星君的呼吸。 那时的他顾不得礼仪,掠至弟子身侧,揽抱起首徒的身体。 他曾将灵力输入弟子身体,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一声一声唤对方。 可首徒灵力散尽,长眠不醒,脖颈上的伤与腹部的伤血流如注,身体快速冷去,回天乏力。 而二十三年后,昨日重现,他抱着自己首徒的转世,又送他去了九州之外,去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开枢星君的身影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是为师来晚了……长岐。” 迟来二十三年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却如同叹息一般飘荡开,埋藏在了梁州山野中。 … 良云生结束闻人之术,将村长尸首送归墓中,道了声失礼,随后朝两位师弟说:“回宗吧。” 路和风问:“那宗内的叶柒如何处置?” “那是大师兄的一缕残魂,受师尊法力影响未曾消散,既然大师兄已安息,便将残魂送归天地,大师兄也好早日轮回转世。” 路和风又往那方墓地看了眼,声音低沉:“若转世,会需多久?” “至少,十载春秋。” 十年,对于剑修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路和风忍不住想起大师兄已故的二十三年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三十三年后,真的还会有人记得罗浮山宗曾有一位摘星逐月的大师兄叶长岐吗? “那师尊呢?” 良云生许久没有回复,直到路和风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开枢星君已陨。” “师弟,往后,我们没有师尊了。” 闻人之术的梦境中,开枢星君洗去叶长岐的疫病伤痕,又将拂尘置于墓中护卫弟子,最后一缕法力也尽数散去。 九州剑尊,魂归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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