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一段时间,他忽然变得十分阔绰。 (前一段时间?具体点。) 抱歉,警察叔叔,时间太久,我记不清楚了。 嗯……大概是两年左右吧,我念高三那年。 (继续。) 高三那一年,晚自习时间延长。我妈担心平时照顾不到我,也是为了方便,给我办了住宿的手续。一个月回家一次。 那时候我爸很少过来了,所以我经常两三个月见他一次。 (他来你家找你?) 对。 不过我们会把他赶出去。 我和妈都不喜欢他,他每次来也都没有好事情。其实……我感觉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有点精神不正常了。 (精神不正常?) 是的。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他那个时候的状态,很奇怪。 他有一次买了双昂贵的篮球鞋去看我,还说了些挺不着边的话。说他现在发财了,赚得挺多,也稳定。他认为我妈和他分开是因为我妈嫌弃他没钱,信誓旦旦地和我说,下次再来就多拿几万块,让我叫他爸。 (嗯?) 我已经很久没叫他爸。 (继续说。) 我把那双鞋扔了。 过了一星期,学校里会考,用教室,给我们放了假。我回家,撞见他在打我妈。 我报了警,用椅子打破他的头——对了,这些应该有记录吧?我记得也出警了。你们可以看看那个时候的时间,我爸花钱开始大手大脚,好像就是在那之前一两周开始的。 我是说,我从那之前一两周开始感觉我爸变有钱的。 (后来呢?后来你爸家暴,你怎么不报警?) 因为没用。 拘留一段时间,他还是会被放出来,还是会打我和我妈。 我想,得让他吃点苦头。 (这就是你后来用刀捅你爸的原因?) 警察叔叔,我说过了。 那次是正当防卫。 我差点也被他捅死。 (现在说说吧,后来的事。) 您是指什么? (后来见到你爸,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 他习惯了。 (你知道你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了想,可能是我爷爷还给他留了些? 我爷爷只有我爸一个孩子,说不定会偷偷地留一笔钱给他,等到具体的时间再给他。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对。 我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所以,你不知道你爸高血压,也不知道他钱是哪里来的?他辞职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不喜欢那个工厂。 (这上面写,你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工厂里打暑假工,一直到你上高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打工?) 因为钱。 就像现在,很多人加班,是因为喜欢加班吗? 去上班,和讨厌公司不冲突。 (为什么不喜欢工厂?)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去一次工厂,回家后我爸就狠狠地打我一顿。 (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不知道。 他经常打我,暴力都是没有原因的,警察叔叔。 (那你小时候为什么要去工厂?还记得吗?) 有时候是过去找我爸要钱,有时候是过去找我朋友玩。 他爸也在工厂里上班,那时候厂子管得不严格,他妈妈忙,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爸爸带着他。 (就这些?) 嗯。 (那工厂里,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嗯……没有。 等等。 警察叔叔,我想起来了。 有一个很好的叔叔。 (叔叔?) 对。 那个叔叔给过我一次学费。 (你爸知道?) 对。 那次他下手最重,打得我耳朵嗡鸣,我还以为我聋了——我记得特别清楚。 (你爸爸和那位叔叔有什么过节吗?) 我不知道。 (……哎,那个叔叔叫什么?) 胡文民。 」 办公室中。 门紧掩。 录像设备还在工作,钟威埋头写下这个名字,看李天自:“老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肯定耳熟,”李天自看着我,“是电子厂的那个厂长,两年前,低血糖、晕在办公室里的那位。” 因低血糖而晕在办公室。 长久时间无人察觉,最终死在那里。 调查结果显示,他那天有些感冒,吃了阿莫西林—— 这本来是正常的。 可惜厂长本身就患有高血糖,长期服用格列本脲来控制血糖。 阿莫西林是普通的感冒药,副作用之一是会降低血糖。 药物两相作用,最终导致他血糖严重下降,晕厥。 也是以意外结案。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 李天自说:“他给你学费,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想:“初一升初二的暑假。” 李天自问:“你那时候那么小,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那天我爸爸打我的时候,骂了他。” “具体是什么?” 我低声:“狗日的胡文民。” 李天自转身,去拿钟威的笔:“‘狗日的’这仨字不用记下来,注意素质。” 外面的铃声响了。 我抬起头。 片刻,有人敲门,有点胆怯地探出脑袋。 是当时也在微信群里的一个学弟。 现在特意过来证明我那日的清白。 他能证明,从晚上的六点二十一,一直到晚上的八点四十三分,我都在微信群中语音聊天,解答疑惑。 李天自没有让李穗苗过来,因为李穗苗是他的女儿。 为了避免利益冲突,也是为了保证公正性,让警察能够以客观的态度审理案件—— 如果李穗苗为我作证的话,作为她父亲的李天自,必须选择退出跟进这个案件。 在我说出李穗苗名字的时刻,我看到了李天自的微表情。 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在下意识中的表情也不能做假。 岳父在审视我是否说谎。 我也在观察岳父的反应。 小麦穗,我们注定会成为一家人。 父爱出卖了岳父。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不加以掩饰的父爱,让这个严格的警察,在听到女儿名字时仍旧有着本能的反应。 他说了不行。 他几乎下意识做了选择——你知道吗?小麦穗。 你的父亲真的很爱你。 李天自选择了寻找那天也在微信群里其他证人。 其实,那天本来能更早举行,计划中是晚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半,但因为朋友迟到了几分钟,所以往后推迟了一些。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已经知道朋友也在同时接受两个警察的审讯。 老徐的口供牵扯进了我们两个人的案子。 父辈相识,我和朋友又相识。 还如此“意外”地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前后甚至相差不足一个月。 本应该定义为“意外”“自杀”的案件,现在重新审讯,我想警察也会很头痛吧。 抱歉,小麦穗。 这的确是我的本意。 ——但我也的确不想让岳父为此劳心费力。 其实他早就应该退休了,年龄这么大,胳膊和腿都有伤。 有些事情,应当交给年轻的警察来做了。 今天的询问结束后,我期望和你的见面。 我知道岳父在审讯后就会乘车离开北京,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找机会去见你一面,嘱托你几句。 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小麦穗。 所以—— 我希望,你会选择我。 我希望运动会中,你只能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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