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枫留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天,赵棉从公社回来,一家四口团聚。 她买了两斤猪肉,一进门就钻进厨房,要做她拿手的扣肉。 这两天,赵柯走到哪儿,赵枫就跟到哪儿。 赵柯没嫌他烦,今天大姐回来,俩人就待在家里围着大姐前后转,赵棉在厨房,俩人都在厨房。 嗯,赵棉也没嫌他们两个烦,还是个很好的听众,对她没参与的日常,句句有回应。 “谁选上去入伍,都不意外,大家都很好。” “二叔家能和六叔家握手言和,栓柱儿就不用夹在中间伤心难过了。”"水车一定很漂亮,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转转。" 赵柯和赵枫,一个坐在老位置——灶坑儿前烧火,一个帮着大姐打下手。 他们只是瞧着赵棉,跟她随便聊聊,就像倦鸟归巢,精神找到栖息之地那样舒适平缓。赵棉越发像白开水,看似单调,实则沁润着身边的人。 傍晚,一家四口各坐在方桌一角。 赵棉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用料扎实,两斤肉消耗一空。 往常她要是这么败家,余秀兰肯定要教训,今天却啥都没说,甚至难得温情地先给小儿子夹了一片儿肉。 赵枫怪不适应的, "妈,你别吓我……" 余秀兰冒火,看在他明天就要离开家,忍下来,牙缝儿里挤出一句慈爱的话: “多吃点儿。”赵枫更怕了,赶忙拿起筷子,殷勤地夹了两片肉到她碗里,求她: “妈你正常点儿。” 余秀兰额头的神经一跳一跳的,没忍住,骂他: “我是咋苛待你了?听不得好话啊,什么毛病?" 挨骂了,赵枫却一脸舒坦,自在了很多。 余秀兰气闷,瞪他一眼,没再表现啥温情。臭小子不配。 赵枫今天是主角,敞开了吃肉,美滋滋地说: “要是每次离开家都有这待遇,我肯定多走几次。" 余秀兰下意识就想抬手抽他,手抬起忽然反应过来,多走几次不就是要多回来。孩子大了,总会飞远。 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没心没肺,只是男孩子要面子吧……余秀兰突然情感丰沛,感怀的目光一直落在儿子身上。 赵 枫沐浴在母亲彻底释放的母爱之下,吃肉都快不香了,求救地望向两个姐姐。 赵柯和赵棉全都视而不见。 赵柯还故意给他夹菜,温柔地说: “小枫,姐姐看你吃。”赵棉也眼神柔和地看着他。 赵枫被三个女人柔软的眼神包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大姐也就算了,余秀兰同志和二姐太吓人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饭,赵枫借口“探病傅知青”,逃也似的跑出去,也不陪两个姐姐去看水车了。 傅杭没对赵柯撒谎,他确实不敢生病,所以这一次生病,格外严重。 高烧退了,低烧反复,整个人虚弱无力,只两天似乎就瘦了一圈儿,可怜兮兮的。 赵枫每当看见他这模样,就庆幸他聪明,隔住了姐姐和傅杭。 不过他明天就走了,没法儿再阻拦,想想就生气。 "这是今天的药。”赵枫手上没耽误给傅杭拿水喝药,语气仍然不太好“你病啥时候能好?"傅杭轻咳了几声,淡淡地说: “不清楚。”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弱?" 傅杭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没言语。 赵枫不管他是不是病人,再次警告他: “我姐不喜欢你这种的,你就别费心机了。”傅杭并不爱听这种话,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又不是她。" “我姐坦坦荡荡的,她要是喜欢谁,才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肯定会主动示好。” 赵枫一屁股坐在炕上,环胸,上下扫一眼傅杭, “她对你有啥特别吗?没有。那就是不喜欢你!" 傅杭眉眼下垂,心情一点点下落。赵枫的话,无疑戳开了现实的窗纸。 赵柯对他没有丝毫另眼看待,他想靠近也无路可走,如同飞蛾找不见火光,胡乱地扑腾,可能还撞到了别人干净的衣衫,惹人讨厌。 "装弱也没用。”赵枫得意地显示他对姐姐的了解, "畏首畏尾,还装模作样,我姐就不可能喜欢你。" 傅杭一怔,出神。 赵枫还在叨叨: “我告诉你,就算我不在村里,也有眼睛替我盯着你,注意点儿,别给我姐惹麻烦……& #34; 傅杭也只比他大一岁,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回过神故意道: “谢谢你提醒我,差点儿走错了路……" !" 赵枫蹿起来, "谁提醒你了?!" 但他一回想自己都说了啥,越想越像是提醒。 赵枫人都要麻了,怎么看傅杭的脸怎么觉得对方现在在心里嘲笑他,待不下去,警告的话也吐不出,脚下发虚地飘出去。 好像犯蠢了.. 赵枫蔫头耷脑地走到知青点, “布谷”几声。 片刻后,庄兰从女知青屋子走出来,没像往常那样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瞧见,直接走向赵枫。赵枫打起精神,冲她傻笑。 庄兰咬咬唇,问: “你心情不好吗?” 赵枫唉声叹气, "就要走了……" 庄兰情绪莫名低落,撑起笑,安慰他: “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入伍是好事儿。”赵枫点头如捣蒜, "先立业后成家。" 庄兰话语一滞,情不自禁地脸热。 “要是有你的照片就好了,我能带在身边,想你的时候就看看。”赵柯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要用眼睛记录下庄兰的一颦一笑。 他直白的话惹得庄兰红脸,忍不住嗔怪: "不要脸~谁要给你照片。"赵枫看着她嘿嘿傻笑。 被全心全意地对待,是一件幸福的事儿,更何况庄兰从来没被善待过。 手指在背后绞了几下,庄兰下定决心,抬头认真地说: “如果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努力变得更好了,也没有喜欢别人……就试一下吧。" 天降之喜! 赵枫睁大双眼,咧开嘴答应: “好!”庄兰吓一跳, "小点儿声儿。"赵枫捂住嘴,眼睛依旧溢满笑。庄兰和他对视,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对儿青年男女,都傻的很。 第二天天一亮,板儿叔就架起牛车,等在老槐树下。 不止有孩子入伍的四家人在,村里好些相熟的人也都来送行。赵二叔赵二婶儿被四个儿子硬拉来,别扭地站在赵栓柱儿面前,不知道说啥好。 老五赵永军性子活泛,代 表全家跟赵栓柱儿说话: “栓柱儿哥,之前的事儿是我们不好,你放心去当兵,我们兄弟几个会帮你照看萍萍姐和小草的。" 赵小草白眼, "谁要你们照顾。" 赵萍萍轻怕她一下, “别那么刺人。” 赵栓柱儿看向赵二叔一家,到底厚道,没有拒绝,道了声谢。赵永强他们有眼力见儿,说完话就退开,给六叔一家留出空间。 赵建发夫妻殷殷叮嘱,赵萍萍让栓柱儿放心家里,赵小草平时跟他不对付,到分开的时候也表露出舍不得。 赵柯挨个叮嘱几句,最后到谷二妮儿这儿。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父母姐妹、叔叔一家都在。 或许是对女儿更不放心,她爹沉默地站在一旁满眼不舍,她妈和两个姐妹一直抱着谷二妮儿哭,谷二妮儿也眼圈红通通的。 其他亲人则是比较表面。 “赵主任。”谷二妮儿松开母亲、姐妹,犹豫地开口, “我有个事儿想要请你帮忙……”赵柯笑道: “什么事儿?你说吧。”谷二妮儿不好意思地说: "能不能请你帮我起个名字?" 赵柯惊讶,看向旁边儿老谷家的爷爷奶奶和她父母, “我跟你平辈儿,不好吧?” 谷二妮儿坚持, “我不想一直被人叫‘二妮儿’,我想有个名字,如果这个名字是你给我起的,我会觉得很有力量。" 她这么说了,赵柯不能再拒绝。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叫谷穗吧,希望你果实饱满,年年丰收。"谷二妮儿欣喜, "谢谢赵主任。" 赵柯掏出纸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新名字,然后交给她。谷二妮儿郑重地收好纸。 她有名字了,以后就叫“谷穗”。赵新山过来提醒:“该走了。”四个人纷纷离开各自的亲朋,走到牛车旁边儿。 赵棉也跟他们一起回公社,顺便再多送送弟弟。 庄兰远远站在后头,目送牛车驶远。 赵枫倒坐着,高举手臂,冲母亲姐姐,冲朋友们,也冲庄兰大力地挥舞,脸上洋溢着明亮的笑容。 没有分别的伤感,只有无限期待再次重逢。 余秀兰不舍之余,没控制住, 骂了一句: "咋这么缺心眼儿呢?"赵柯搂紧她的肩。 这是这个月第二次送别了。母女俩回到家。余秀兰面对空荡的院子,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家里就剩他们母女俩了。 余秀兰忍了又忍,还是对赵柯翻了个白眼, “以前你在厂里上班儿,就你自个儿不着家,自从你回来,你爹,你姐,你弟,全让你整走了,赵柯,你可真行,你啥时候把我也送走得了。" 赵柯摸摸鼻子, "那不就剩我一个留守妇女了?" 余秀兰险些气了个倒仰, "合着你还留我在家给你当牛做马呗?""胡说,我们伟大的母女感情怎么能用‘当牛做马’来形容?"余秀兰深呼吸,蓄力,吼了一嗓子: “赵柯!”树上的家雀惊得飞起,院子里的鸡也蒲扇着翅膀飞离。赵柯满院子跑,余秀兰满院子追。又是欢蹦乱跳、生机勃勃的一天。 隔壁,身体轻快点儿的傅杭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们。 家里剩几个人,该生活还得生活,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不少。中秋节母女俩吃的“团圆”饭。 农历八月二十,赵枫的生日,他本人不在家,余秀兰念叨一句就过了。家家都有一块儿自留地,这时候种的胡萝卜该收了。往年都用不上赵柯,今年余秀兰早早就通知她去干。 赵柯经过这半年的打磨,对短短两根儿垄的胡萝卜自信满满。前十五分钟,赵柯弯腰,拔,一甩,动作利落。 第二个十五分钟,赵柯的动作变得磨蹭,时不时得扶腰。半个小时一根儿垄,效率相当慢了。 还有一根儿垄的胡萝卜,拔完还得扯掉叶,运回家,下窖.…余秀兰同志还让她把胡萝卜缨带回去剁馅儿.. 累~ 赵柯蹲在地头,双目无神。 她身后走出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没拔的胡萝卜地头。“傅知青?”赵柯意外, "你怎么在这儿?" 傅杭道: “我来帮你收胡萝卜。” 这时间别人都在上工。赵柯打量他, "你病好了?" 傅杭应声,弯腰伸手。 赵柯再厚脸皮,也不好让大病初愈的人给她干活,起身阻止,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傅杭躲开她, "没事儿,我帮你,快一点。"赵柯见状,不能再偷懒,赶紧从另一头拔起来。两个人确实快一点儿,十分钟就结束一条垄。傅杭又去装筐,装满两筐就挑回赵柯家,再拿着空筐返回来,继续装。 第二趟,赵柯抱着胡萝卜缨,跟他一起往回走。 两人回到赵柯家,傅杭倒出筐里的胡萝卜,又开始安静地掰叶子。 赵柯洗了根胡萝卜,边啃边探究地看他,一眼,又一眼……憋不住,直接问: “傅知青,为什么来我家帮我干活?" 傅杭沉默片刻, "听说村里青年想要追求姑娘,得上门多干活,表现自己。"赵柯: "咳咳咳!!!" 胡萝卜呛到了。 傅杭抬手想要拍拍她的背,手上都是泥土,只能又放下,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儿吧?"赵柯边咳嗽边晃了晃胡萝卜,表示她没事儿。 "对不起,吓到你了。" 赵柯缓过来些,满眼惊奇地看着傅杭。 原男主,说追求姑娘,是她?! 那他跟庄兰.… 赵柯又微微摇头,小说里俩人也是很后期才在一块儿,现在没关系也很正常。而且小说和现实确实是不同的,不能拿小说当事实看。只是,怎么会是她呢?为什么是她啊?赵柯眼神越发稀奇。 傅杭紧张地看着她,问: “赵柯,你对我怎么看?” 怎么看? 赵柯咬了一口胡萝卜, "上我家干活的小伙子多了,你干得算一般的。" 傅杭: 虽然知道会被拒绝,但是……"我只是不太擅长农活。" "那你擅长什么?" 傅杭语塞,自夸的话,太奇怪了。 赵家姐弟遇到感情问题,都打直球,不含糊。赵柯一手拿着半个胡萝卜,一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 "小傅啊,你还没定性呢。" 傅杭嘴角微微抽动。 她明明跟他同岁.. "咔哧……咔哧……" />她还在啃胡萝卜啃得欢。 傅杭有些挫败,缓了缓情绪,道: “我生病那天晚上,刚开始确实病得不清醒,后来你给我擦汗,我就醒了,但是我……我不坦诚,行为也不礼貌,我跟你道歉。" 赵柯大方地原谅他了, "没事儿,我没感觉冒犯。" 也没觉得暖昧。 傅杭更觉挫败,头发丝全都没气力地耷拉着, "我甚至帮不上你更多……" 他真是挺没用的。 赵柯又啃了两口胡萝卜,知心姐姐上身, "为什么是帮我?从你主观意愿出发,你自己为什么做一件事,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村子里的人,有的人想要盖房子,有的人想要吃饱饭,知青想要回城……大家都有个目标,傅知青,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之前不知道,后来趋光,想赵柯能多看看他……但这个目标,仍然没有傅杭这个独立的人。傅杭迷茫。 赵柯道: “傅知青,你连自己都没找到,人生毫无头绪,盲目选择,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别人不负责任。" 逻辑严谨的仿佛在讨论学术,上升到人生高度,完全找不到话题一开始的感情痕迹。她简直是个人才。 赵柯咔咔啃完剩下的胡萝卜,给陷入思绪的人下指令: “走吧。” 傅杭重视赵柯的话,离开赵柯家之后,就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每一天待在这里,被动地向前,到底想要什么?傅杭路过大队大院儿。 牛会计跟他打招呼: “傅知青,身体好了?”傅杭缓缓点头。 "脸色还有些苍白,再休息两天再上工也没事儿。"傅杭点头,顿了顿,问: "牛会计有什么目标吗?" 牛会计疑惑,但也笑呵呵地回答: “要说目标嘛,希望我儿子成材,希望家里越来越好,希望大队更富裕……是不是有点儿贪心?" 傅杭摇头, "没有。" 有目标,挺好的。 r /> 操场上,牛小强他们看到傅杭,纷纷热烈地招手: “傅知青!你好久没来了,来给我们讲故事吗?" 傅杭脚步一停,转进操场,应付牛小强他们几句。 他没问他们想要什么。 小孩子的目标更纯粹,可能是一颗糖,一个木剑…… 哦,他们还想炸飞公社,想上天。 傅杭面无表情。 他小时候就不会这样。 他小时候….… 他小时候想什么呢? 傅杭绞尽脑汁地想,走到知青点也没想起来。 "傅知青。" 傅杭驻足,抬眼的一瞬间发现,知青点变了。 院外的杂草没了,院子里变得规矩整洁,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刘兴学和邓海信,一个在和泥,一个在笨拙地抹墙。两人看见了傅杭,对视一眼,就当没看见,继续干活儿。而刚才喊傅杭的是苏丽梅,她和庄兰正沿着木围栏里边儿挖土。傅杭看着她们,主动问: “这是要做什么?” 庄兰没说话,苏丽梅兴冲冲地回答: “我们在林子里采到些野花种,还挖了些野花的根,想埋下去,看看明年能不能发芽开花。赵主任说,如果能培育起来,要在整个村子里都种上花。" 傅杭默了默,问:"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苏丽梅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理所当然地回答: "好看啊~" 傅杭默然。 庄兰瞧他有些奇怪, “傅知青,你到底想问什么?” 傅杭又看向刘兴学和邓海信,问: “你们做这些,意义是什么?” 庄兰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 "就是感觉浑浑噩噩的,好像有点儿对不起自己,所以我们在认真生活。" 认真生活.… 傅杭心怦怦跳,越来越快,催着他迈开步子,飞快离开。庄兰和苏丽梅对视,全都莫名其妙。而傅杭快步走回到家,耳边听着隔壁当当当地切菜声,忽地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他小时候都在想什么了。 他比牛小强他 们知道的更多,理想也更宏大。他想炸飞东西南北,他想科技改变世界,他想……做和赵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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