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即安告辞了梁满,匆匆赶回到医院。 一进办公室门,就发现不仅大师姐王晓云在,就连他们综合二科的科室主任陈为学、肿瘤科大科主任薛陶,也都在。 打量一眼他们严肃的表情,喻即安心里一咯噔。 但面上还稳得住,如常地问王晓云:“大师姐,老师的体检……怎么了?” 喻即安和王晓云是同门,他们的导师是国内研究消化肿瘤方面的专家冯蕊兰,是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多个基金项目,拿过很多科技类奖项,顶着诸多头衔。 因此一听说她的体检报告出了问题,大家立马就紧张起来,连两位主任都匆忙从家里赶了过来。 王晓云刚想说话,就听一道洪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没什么事,不用这么紧张。” 喻即安连忙起身扭头去看,见冯教授正从门口进来,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手里拿个听诊器。 他连忙去扶她坐下,听王晓云有些不满地道:“您自己都病了,还去看什么病人。” “我是病人之前,就已经是医生了,医生怎么能抛下自己的病人。” 老太太快七十了,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头很好,说话声音也很洪亮。 喻即安想不出这么精神的她,会得什么病。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答案,王晓云递过来一张X线片的报告,说:“例行体检发现的。” 报告里有一句:“左侧肺门占位并左侧胸腔积液。” 喻即安一惊,他是肿瘤科医生,看到“占位”这样的字眼,下意识地觉得不好。 王晓云和两位主任正在问冯教授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喻即安打开了电脑上的阅片系统,找到冯教授的片子,仔细看起来。 “咳嗽,咳痰,有吗?有吧,前几天查房我还听见两声来着。” “有,有差不多半个月了,偶尔咳一声。” “我觉得您嗓子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你这么一说 我也觉得是,我之前都以为是我在门诊话说太多了,嗓子哑了,这几天还一直泡胖大海。” 喻即安看着眼前的片子,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找着肺部疾病相关的影像学鉴别,试图找到这个占位是肺结核或者肺脓肿的佐证。 可惜到头来他不得不承认,癌的可能性更大。 这边陈主任还在说:“住院吧,做个全面检查,说不定不是。” 几人闻言,都是目光闪烁。 “……住吧,我要在我们科住,就不去胸外科了,毕竟我年纪也大了,要真是Ca,也只能内科治疗。” 喻即安后来一辈子都记得这天。阳光很灿烂,还有风从窗户吹进来,阳光落在窗台上,金光闪闪,他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人如果心情晦暗,看到明亮的光线,是会感觉有点刺眼的。 冯教授的儿子在国外常驻,老伴儿前年去世,只能由王晓云他们帮忙办理了住院手术,喻即安拿着条子去缴费,因为社保卡的实名制,很快大家都知道冯教授生病了。 这件事瞒不住,因为还要通知挂号处,把她之后的门诊都取消,何时恢复还待定。 等喻即安办好手续上楼,值班的办公护士告诉他:“冯教授在1床。” 是vip诊室,应该能睡个好觉,喻即安心想。 进了病房,见到王晓云在给她做检查,一边查体一边说:“左锁骨上可扪及一肿大淋巴结,大小……约3.0×2.0c…疼吗老师?” “嗯……有一点吧。” 喻即安看到她眉头有些发皱,抿了抿唇。 “左下肺呼吸音有点弱。”她说着,伸手叩了叩。 喻即安听到一阵浊音传来,这是有胸腔积液的声音。 “查得差不多了,您先歇会儿,我跟即安说一下情况,让他先回去给你开检查。” 冯教授听到这话,抬头看了眼站在床尾的喻即安,这个学生惯来寡言,今天又显得格外沉默。 看出他的不安,冯教授笑了笑,安慰道:“别太担心,我没事的。” 喻即安眼睛眨了一下,觉得有些疼,点头嗯了声。 两位主任还在病房里同冯 教授讲话,王晓云和喻即安走到了门外。 喻即安问:“怎么样?” 王晓云摇头,声音低沉:“左锁骨上能摸到的肿大淋巴结表面比较光滑,质地也是硬的,活动性差,边界欠清,还有轻微的触痛。皮肤没有破溃。左下胸廓肋间隙饱满,听诊和叩诊结果刚才你也知道了。” 喻即安点头,问:“体温怎么样?” “体温正常,血压也测了,都正常。” “那……我先给她开抽血和CT增强?” 王晓云犹豫了一下,道:“头颅MRI、腹部超声及全身骨ECT也一起做了吧,再开一个胸腔积液的细胞学检查。” 喻即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向办公室走去。 今天同梁小姐见面,因着她的爽快直率,喻即安觉得买房这件事委托给她,最后一定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在回单位的路上,他甚至还在高兴,也许可以在那个新开发的清水嘉苑认购一套房给奶奶和父亲住,特别是奶奶,她年纪大了,腿脚已经不太方便,就算只是三楼,她爬楼梯也要爬好半天。 可是好心情在这一刻已经消失殆尽。 比起他,梁满的心情就要好得多了,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快乐。 喻即安走后,她两口就把剩下的提拉米苏和咖啡吃掉喝完,然后离开星巴克。 发动车子的那一刻,接通父亲的电话:“老梁,你在哪儿,茶叶铺还是茶楼啊?” “茶楼,怎么,赚完钱舍得回来了?”梁元笑着调侃她。 梁满嘿嘿一笑:“还没呢,不过我觉得肯定能赚到,就算房子卖不出,我也能赚几百介绍费嘛。” 梁元啧啧两声,嘱她开车注意安全。 大约四十分钟后,梁满那辆蓝色宝马驶进容医大后门对面的景胜直街,在一家连锁眼镜店旁边进了停车场。 停好车以后,她走进左手边一栋十七层高、外墙上有“财务大厦”四个字的大楼,这幢楼已经很老了,年纪比她都大,梁满觉得,未来它可能会被拆掉。 但她希望那一天可以晚点到来。 一来,如果拆迁,家里经营的贵和茶楼势必要重新选址,非常麻烦,而且老街坊未必 会跟着去,肯定要流失相当一部分客源。 二来,老旧的建筑,有时候本身就是岁月的见证者,承载着很多人的回忆,梁满从小就在这里,她不太舍得这里的一切。 比如现在,她刚走到电梯门口,电梯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家人,老两口和儿子儿媳并两个孙子孙女,一家六口见了她都笑着打招呼:“今天怎么来那么晚啊,只看到你爸爸妈妈。” 老街坊了,在贵和茶楼吃了十几二十年,说句稍微夸张点的,梁满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儿子结婚的时候,梁满和母亲谭女士还吃过他家送的喜糖喜饼,两个小朋友更是她从几个月看着长大到现在,大的小男孩都要上一年级了。 “见客户嘛,有人想买我房子。”梁满笑着解释一句,又揉揉小男孩的脑袋,调侃道,“少爷越来越高了喔。” 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蹦出一句:“新中国没有地主阶级。” 大人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 电梯一趟趟起降,从轿厢里又走出几家熟悉的街坊,梁满都笑眯眯地同他们问好。 寒暄完了,她才走进电梯,上到二楼。 二楼和三楼都是贵和茶楼的地盘,一出电梯就看到门的顶头两个红色的楷体“贵和”,贵和贵和,取以和为贵的意思。 正是午市,餐厅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服务生和送菜机器人穿梭其中,领班拿着对讲机站在门口帮忙排位。 抬头见到她,就笑着道:“你可算来了,刚才贞姐还说你怎么还不来,再晚一点就要吃剩菜了。” 梁满嘿嘿一笑:“不可能,不能够,就算我三点来,叶师傅还是会给我弄个炒面滴。” 叶师傅是厨房资历最老的大厨,他是继母谭玉贞的同乡,在贵和茶楼已经干了二十年,梁满还念书的时候,家里大人都忙,每天放学她和继母带来的妹妹梁臻都会过来这边吃饭,每次叶师傅都会特地给她俩开小灶,就因为她们跟他儿子差不多大,看到她们就会想起在老家的妻儿。 如今叶师傅的妻儿都搬来了容城,他儿子在努力接班,也安了家,买的房子还是梁满帮忙牵线的,还免费帮他们做了设计,他就快当爷爷了。 比她小两岁的梁臻已经在硅谷的互联网公司站稳脚跟 ,决定再磨炼几年就回国工作定居。 而她也已经二十八岁,事业顺利,说一句风生水起也不为过,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又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餐厅里有一个靠窗位置的卡座,是梁满的专座,她来,便坐在这里,她不来,这里便放个已预约的牌子,就这么空着。 此时那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一男一女,男人和她有四五分相似,笑起来眼角皱纹成堆,正拿水壶往茶壶里注水,女人鹅蛋脸,面孔雍容,有一对丹凤眼,这双眼睛在她脸上是端庄,在梁臻脸上就是妩媚。 “爸,妈。” 梁满大步走过去,叫了声人,在谭女士旁边坐下。 她刚坐下,谭女士就转手递过来一杯茶,笑着道:“温度刚好,先喝口茶润润喉再吃饭。” 菊花普洱的味道,梁满喝了一口,问梁元:“不是说有新上市的明前龙井?” 梁元从一旁的菜牌后面拿出一个绿色的盒子递给她,“好东西哪能这么泡,绿茶要观赏茶汤颜色和茶叶姿态的。” 梁满啧了声,说他:“事多,矫情。” 但话刚说完,就叫服务员给她拿个长的玻璃杯来。 滚水烫过杯,梁满捏出一小撮茶叶放进杯子里,先注入少许水,轻轻晃动杯子,让水浸润茶叶,凑到鼻尖一闻,她深吸口气。 “好纯正的豆香,爸你别都卖完了,给我留点当口粮。” 梁元答应了,但却还是吐槽她:“喝我这么多茶叶,也不见你给钱。” “谈钱多伤感情呐。”梁满拒绝让铜臭污染亲情。 谭女士笑着看父女俩斗嘴,又拿菜单来加了几道点心,梁满爱吃虾饺,她便加了两笼,又给她要了一笼流沙包。 热水注入茶杯,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嫩嫩的黄绿色芽叶在水中倒垂,秀致挺拔,茶汤嫩绿明亮,余韵悠长。 谭女士忽然想起:“刚才有个老街坊说下个月她儿子结婚,今年好日子多,阿满,你和小程有没有什么打算?” 程彦啊。 梁满一想到这个名字,嘴里茶汤鲜醇甘爽的滋味忽然就变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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