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谢辞那边。 一抹乌黑的厚云自西南山峦而起,渐渐笼罩半壁夜空,高高嘉立巍峨辉煌的红墙金瓦皇城变得暗夜沉沉,駿駿夜风呼啸而过,一片森然无声的肃杀。 快马急行疾奔,后半夜抵达城墙之下,陆海德用金令叫开城门,自最小的门洞悄然而入,两刻钟后抵达宫城左近一宅邸,一套禁军甲胄扔在谢辞面前,他垂眸,穿戴而上。 陆海德已经换回御前大总管的服饰,一袭宝蓝色的四爪行龙绣银襕袍,袍脚海水江崖纹在夜色下银光闪闪,扫了谢辞一眼,尖细的声音道:“走。” 陆海德披上黑色大斗篷,遮盖了精致繁复的蓝袍,一行人带着谢辞自宫墙西侧的小门而入,左绕右绕,很快抵达内宫。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辞并没见到皇帝,而是被引入内宫外围的一座不大的宫室。 静悄悄的宫墙阴影之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隐见箭括孔洞的踪迹,显然老皇帝对谢辞的情况了如指掌,谢家男儿能打,他知道。 庞淮将谢辞带进了左侧宫室之内,他回头看了谢辞一眼,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咿呀”一声,半旧的殿门闺上。屋内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但谢辞一动,脚下却碰到一丸小小的纸团,他倏地垂眸,俯身将其拾起,打开,里面是一行蝇头小楷——"通过觐见,你想要的,都会有。" 至于没有通过,会如何?纸上没说。也不必说。 幽暗狭窄的宫室内,万籁俱静,黑暗中纸条字迹隐隐约约,犹如一条细小的毒蛇,悄然蜿蜒而过。 谢辞下颌绷紧到极点,他慢慢抬起眼睑,自客店离开之后,他眼底除了阴霾和冰冷之外,再不见一丝其他。 躯体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 刹那之间,谢辞已经想明白过来,此刻他正陷于老皇帝、冯坤两者之间的倾辄和血腥的暗流汹涌之中。 甚至可能还有一个蔺国丈。 ——蔺国丈冯坤权倾朝野把老皇帝胁迫得喘不过气来,老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借力打力扶持起新的一个权党去攻杀旧权党。 帝皇之道,在于平衡驾纵。 谢辞眼睑动了动,在这个肃杀凛冽的深夜,他竟突然明悟了老皇帝的帝皇权术。 只是可惜,冯坤和蔺国丈比从前每一个权臣都要厉害,尤其是前者,已经逼戕到老皇帝的咽喉了。 老皇帝迫切需要启动一个新的权臣来打破这个局面。郑守芳事件是一个契机。 甚至很可能,这个郑守芳原来就是老皇帝欲调进中都的新权臣。 谢辞后脊一冷,一股凛冽的热骇油然而生刹时化作热汗出了一身。以老皇帝种种痕迹可窥他对自己的知悉程度,他忽然意识到,倘若当初他没有及时选择为冯坤所用的话,很有可能,战事结束即是他身死,及整个谢家军和归夷州真正分崩瓦解之时。 秦显陈晏等人也绝对不可能幸免于难! 骇然、后怕、后脊发寒,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如大钟金鼓般隆隆在心口滚碾过。最后却尽数化作一股愤懑厉慨。 ——他做了这么多,只是想活下去! 只是在这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帝国巅峰掌权者的帝皇眼中,却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可越压,谢辞一身铮铮铁骨般的反逆心就越强,你想我死,我就偏偏不死!我甚至还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任何人都再也无法轻易决定他的生死! 他不想死! 也不能死! 他身后的人还在等他回去,客店的仓皇的心腹,还有北地翘首的秦显陈晏乃至山坳小村的谢家人,一大群如银河散修星零落点点亟待聚拢的人。 还有顾莞。 顾莞也在等他回去! 两人已在若分若合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牵手近在迟尺,若是没能最终看见她点头同意,他将死不瞑目! 谢辞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种种情绪翻碾到了最后,一股强烈的愤懑不屈在胸臆中迸发! 眼前是一段逼狭如走钢丝般的险死还生路,后续大约还是,但他也必定要咬着牙关把它走通,一路走到最底! 谢辞仰头闭上眼睛,深呼吸,用力睁开眼睛。 只是在这个阴沉肃杀的庞大宫城内,冷风呼呼如鬼魅,窄小的陈旧宫室黑贼贼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提日后,现在想要活下去,都并不容易。 谢辞垂眸扫过纸笺两面,手指一揩并未发现异常,他将窄小的纸片团成团,递进薄唇内,无声咽下去。 然后谢辞很快 就发现,隔壁还有人。 他无声行至分隔两间宫室的楠木墙,楠木很厚,只是年久失修,斑驳有些细微的缝隙。 对面的人听见隔壁门响,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往木墙这边无声走过来。 谢辞嗅到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沉水香味道,他眉心当即一蹙,对面的人这是也眉梢微动,轻敲了一下木墙,很细微的磁性声音从隔壁传来, "谢辞?" 隔壁的赫然竟是李弈! 黑暗里,在确定彼此的身份的一刹那,两人心下皆一沉。 ——郑守芳连烂摊子都收拾不了,老皇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突然杀出来的谢辞和李弈身上。 局势和皇帝心思,两人都先后猜中了。 然而这场生存争夺游戏,却比想象中还要凶险残酷,他们之间,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最后活下来了。 偏偏,老皇帝率先传召的是李弈。 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也不说后悔,他一路都是风高浪急走过来的,既然做了就不说后悔,如果甚么都想着无惊无险,他现在还在西北吃风沙。 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在前方引路,沿着足足三丈宽的朱红廊道往行去,沉沉夜色之下,偌大的大红宫灯照亮了玉白色的汉白玉台阶,禁军林立,鸦雀无声,井然肃杀。 从这个方向可以清晰望见嘉立在九九八一级阶梯的巨大汉白玉台基之上玉泉宫,金瓦在夜色中渲染出夺目光辉,李弈可以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刻踏入的正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王朝中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今夜稍有不慎,他将粉身碎骨,身死当场。 李弈垂眸,他一直都在努力往上爬,但从来没有一刻,距离巅峰权力和死亡这么接近。要么生,一步登天;要么死,死无全尸。甘泉宫之内。 宫墙两壁的枝形连盏灯尽数点燃,入目明黄金赤的偌大宫殿光如白昼,禁军宫人无声垂首立在朱红的巨大殿门内外,两幅明黄垂帷悬于两条精绘腾龙入海纹的描金蓝柱之侧,金龙盘旋往高高的庑殿顶。 "废物东西!" 大殿正中的最上首,老皇帝正斜卧于黄底黑面的御案之后,他双腿盖着明黄色褥子,微带戾气的眉目却极之锋锐,摆在御案之上的是刚刚自客店取 回的一大摞蓝皮账册,还有郑守芳刚刚上的折子。 折子上写的,是宁州至儒平事件的自述。 郑守芳不敢推诿,他用了很长篇的篇幅去描述自己的判断和行动,可以说全无可挑剔之处,他最后将谢辞李弈两人能这么快得到他消息的原因归咎于冯坤。 只是再怎么避重就轻,再怎么强调冯坤的势大和渗透力度之强,都已经没什么太大作用。老皇帝面无表情看完,将折子掷到一边, "调动了这么人,死伤无数,居然还被人赃并获!" 老皇帝之所以非捞郑守芳不可,原因有二。一是郑守芳从前和目前手里握着的差事连着老皇帝很多重要人事,要是被冯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很伤的,所以最后不惜动用了冯茜这个重要眼线。 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冯坤和蔺国丈,尤其前者确实已经戕逼至老皇帝的咽喉,去年大病一场之后,被冯蔺两党一下子突飞猛进,局势越来越紧绷,老皇帝身体状态却很糟糕,他迫切需要启动一个新的权臣来打破这个局面。 他斟酌之后,圈中的这个新权臣正是郑守芳。 要不是西北大战,老皇帝去年就已经下诏擢任郑守芳进京并委以重权了。谁料,郑守芳让他大失所望了,几乎是一得到儒平消息,老皇帝就放弃郑守芳。然而,这个撕开斗败冯坤和蔺国丈的新权臣人选,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迫在眉睫。如狼似虎将郑守芳逼迫到这个境地的李弈和谢辞同时进入老皇帝的眼帘。这才是这一场召见,这一场生存游戏的根本。 "陛下,萧山王李弈到了。" 老皇帝没有动账册,掀了掀眼皮子,冷冷: "叫进来。" 李弈一步一步进去大殿,站在香鼎的前方,老皇帝目光沉沉锐利,上下扫视这个颀长沉稳的青年。 李弈的生平,已经摆在老皇帝御案之上,有些东西不摆在明面上也就罢,一旦书写成文成一页放在面前,不少隐蔽和草蛇灰线都无所遁形。 久久,落针可闻,偌大的宫殿内致听见灯芯在吱吱燃烧的微响,入秋的凉夜,李弈后背出了一层热汗,冰盘一吹,寒意入骨。 终于,上首传来老皇帝冰冷的声音: "告诉朕,若朕授你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兼骠骑大将军,掌国朝的军政二事,你会怎么做?" >李弈始终跪地一动不动,连眉峰都没有动一下,眼神没变过,他的心智和心理素质一关终于过了。 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他毫不犹豫沉声道: “全力以赴,以江南粮城案稽查不逮为由,力奏改制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掀起蔺国丈与冯坤之矛盾,借力打力,全力攻击此二人及其下党羽!" 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这些都是冯坤蔺国丈势力重区,尤其前者,正是老皇帝病重昏迷之际才被趁机篡夺的,老皇帝清醒后立即反击,但可惜冯坤蔺国丈二人因此彻底失去钳制了。 这个答案,老皇帝非常满意,"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 "陆海德,让人把他带送宫。" 偌大的宫殿内,玉阶顶端终于传来苍老的声音,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 出了玉泉宫,已经快天亮了。夜风一吹,他方觉内衫全部湿透,冷冰冰的。 李弈这才察觉秋意渐浓,快到中秋了,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上前,用尖细的声音道: "萧山王,请罢。" 这就出宫去了。 李弈心念急转,他道:“我需回去取些东西。”紫衣太监带路,重新回到那个旧宫室。 李弈的匕首暗弩等物悉数取下来放在那个宫室,一点多余的东西也不能带,他的王印也在其中。紫衣宦官吩咐人开门,李弈踏上台阶,他不着痕迹,瞥了隔壁一眼。 进房之后,李弈不紧不慢往里走,他很想给谢辞递个信,他已经过关了,皇帝甚至可能不会再见谢辞了,后续他不知道,但这件事其实两个人也可以的,他还是想竭力争取一下。 能争取一点是一点。 一念之间,千转百回,李弈最后决定尝试给谢辞传信,他想以指甲在楠木墙板上慢慢画一柄刀的轨迹,谢辞能听声辨音。 可他没有这个机会,紫衣宦官全程盯着,一直跟他到内室,李弈无奈,只能把靠墙壁放的东西全部配好,转身跟着紫衣太监出了旧宫室。 隔壁。 从院子一进人,谢辞就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静静听着李弈收拾好东西离去。心倏地一沉。 急转直下。 冰冷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刹那沉沉 笼罩在这个逼狭的斗室。 秋风已凉,飒飒掠过了山岭和黄土驿道。上午下了一点雨,地面湿漉漉的。 李弈出宫之后,他想了片刻,吩咐人南下去接虞嫚贞等人,而后,他并未回去,而是沿着官道一路寻过去。 顾莞一行已经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了,没多久李弈的人就传回了讯报。他一路快马,在申时抵达农家客店。 李弈没有进去,他翻身下马,顾莞坐在门前,她立即站起来,他沉默片刻,对她说了昨夜与今早之事。 "有可能,陛下会再召见他,但可能性已经很小的。" 结盟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亦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对眼前站在最前头一身半旧短褐风尘仆仆手执长剑的眉目姣好又带疲惫的长挑少女道:“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但我想,我应该和你们说一声。" 说完之后,站了片刻,李弈道: “若……以后有什么难事,你们只管来找我。” 安慰并没有用,沉默片刻,李弈翻身上马,最终离去了。 沓沓的马蹄踏翻泥泞,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消失在官道的转弯处。 一行人怔怔的,秦瑛等人也急忙迎出,她泪盈于睫:“……我,我们要怎么做?我们要救小四!我们进中都,我们这就进中都——" 谢云谢风贺元秦关等人目眦尽裂,连行李都不要了,掉头就去牵马。顾莞霍地转身: "都不许动!!" 她心往下坠,像灌了铅似的冰冷沉甸甸的,席卷全身四肢百骸,但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她厉声喊: “我们进中都!能干什么?” 劫囚吗? 找冯坤,没有用的!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二选一吗?还二选二? 但顾莞到了这一刻,反而前所未有清醒,他们去中都城,不但什么都干不了,反而会把唯一那一丝希望扼杀。 “都不许动,谁也不许到哪里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不许给他添乱。”顾莞哑声,她说: “我相信他可以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她。” 秦瑛沉默下来,张了张嘴,没法说话。 顾莞垂眸,半晌抬起眼睛, "……以半个月为限。"说完最后,她忍不 住捏紧双拳。 偌大的皇宫之内,一切井然有序,这个不大陈旧宫室,仿佛已不在俗世之内。李弈离去之后,脚步声消失在昏沉的夜色之中,之后日升月落,不再出现任何声息。谢辞盘腿坐着,旧床之上的灰尘痕迹,除了他坐下后的位置,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微微垂眸,除了小太监送饭,一动不动。 一直笼罩在头顶窒息一样的死亡阴影,终于在第六天傍晚出现了一丝变化,谢辞耳朵远超常年灵敏,他忽听见一丝清微的动静,在不远处的楠木墙底下传来。 谢辞眼睫微动了动,盘腿独坐,没有任何改变。 旧宫室底下的地道之内,陆海德拨动水镜镜,建造皇宫的匠人极其了得,可以折射窥见上面的景象。 陆海德拨动了水晶镜几下,昏暗的房内床榻映入眼帘,床榻上黑甲软甲的颀长年轻男子面沉如水,盘坐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不见丝毫的慌乱异动。 "倒是沉得住气。" 陆海德淡淡挑眉,心道。 这谢辞大概不知道,他已经在鬼门关徘徊多时,老皇帝思及谢辞先下意识厌恶,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谢辞不单单越狱还劫救谢家人,之后还敢投于冯坤,诸般行为简直直触君威。 李弈过关之后,老皇帝一度欲直接赐死谢辞,口谕之前,又顿了顿,之后一直至今。陆海德观察了两天,最后一次回到玉泉宫。 老皇帝闭目半靠在龙榻上,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涩辛药味和龙涎香的味道,陆海德无声上前,候了许久,直至老皇帝睁开眼睛,他轻声回禀: “谢辞危在旦夕,不动如山,心情坚韧常人难以企及。” 老皇帝冷冷道: "是吗?" 陆海德知不需要自己回答,话罢,退到一边,无声侍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日月轮转,斗转星移,陈旧的宫室白昼黑夜轮转,从昏暗的白日到入夜的伸手不见五指。 谢辞足足在这个毁黑的狭小宫室内待了十四天。终于,在十四天的入夜,他等来了脚步声。 沓沓宫廷特有的宦官皂靴落地的声音,大门外的禁军退后一步,打开宫门,一步步往蔽旧中庭后的宫室而来,登上台阶。 谢辞慢慢睁开眼睛。 这扇紧锁了十四天的殿门打开了 。 谢辞慢慢站起身,在宦官和禁军的监督之下,一件件卸下甲胄和身上的兵刃什物,在重新穿上里衣软甲。 一步步往前走,沿着朱红阔大廊道,把李弈当日走过的路走一遍。 他最终,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的最顶端,来到那单扇半丈宽的簇新朱红描金殿门前。 卷草蛟龙入海的大红厚绒地毯从殿门一路往里铺陈,金碧辉煌的大殿银蓝盘龙大柱两边一路延伸至玉阶最顶端,明黄黑面的金漆御案之后,靠坐着神色冷冷穿着明黄龙袍的老皇帝。 ——这座大殿,是他父亲曾经长跪不起宁折不弯的金銮殿。 顶端的那个人,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将他谢家满门男丁抄斩的九五之尊。十四天时间,谢辞连血液都沉淀了下来。 但当一步一步踏入大殿之际,那刺目的赤红和明黄让他浑身的血液在脉管中往上冲,仿佛刹那沸腾一般。 谢辞控制住他的战栗,今天,他要么生,要么死! 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思虑空间去思考其他。他必须要活下来! 冯坤所道的,不管是大赦还是朔方,他都要得到,他要一跃而起!得到他的生存空间!!行至大鼎之前,谢辞垂眸,单膝跪了下去。 "臣,谢辞,叩见陛下!" 他一字一句,道。 老皇帝哼笑一声, "臣?" 他不无讽刺。 老皇帝笑声一收,倏地坐直,他冷冷道:"谢辞,给朕一个不杀你必要理由,不然明年今日,即是你的死忌!" 庞淮带着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老皇帝瞥庞淮一眼, “锵”一声长剑出鞘,架在谢辞的颈项之上, 锋锐无比的剑刃一碰,脖颈的表皮已经无声划开。 凛冽杀机,沉沉灭顶压下! 谢辞倏地抬起眼睛,这个赤金得刺目的庞大宫殿,他上下喉结滚动片刻, "就凭,李弈有可能成 为第二个郑守芳!" “而我不会。” 他哑声,—字—句道。 眼前的老皇帝,瞎眼瘫痪,高居其上,这个金碧辉煌的 庞大宫室内犹如压抑着一头凶戾野兽,压抑极了。 仿佛负伤年迈的狮王一般,仍咆哮着要扑出去,凶戾地将他的敌人撕成碎片,李弈. 这世上除了寥寥几人,没有任何人能让谢辞衷心信任。 但让谢辞坚信的是利益,李弈等待已多年,如今他安排诸多心腹正以灵云宿定四州副将为跳板,进入北军之中。 所以他坚信,李弈必然是会给他留下一线余地的。 李弈保证自己过关的前提下,走的必然是寻常路线,譬如,如何剑指蔺国丈暗戕冯坤。所以谢辞想要活下去,必须与之相反,不走寻常路! 郑守芳之前,老皇帝不是没有试过其他人,但都——折戟沉沙,要么很快就被冯坤蔺国丈联手打沉,甚至有走不到一个回合的,要么后来直接被冯蔺二人逼得自戕了。 否则,老皇帝就不会选中郑守芳,而后立即注意到更如狼似虎的谢辞李弈。 可以这么说,老皇帝现在甚至已经不在意是否忠心,他在意的是否有足够的能耐,能有横冲直撞撕开如今胶着不动的局势。 这才是老皇帝这十四天里尚未口谕赐死谢辞的真相原因。一个李弈,未必够用的。 谢辞一字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守芳甚至在场,正一身皱褶的杏色圆领袍垂首立在玉阶之下。他本来是跪着辩解,求皇帝宽恕的,皇帝不置可否,谢辞到了之后,皇帝冷冷吩咐他起,他爬起来站到御案下,抬头冷眼盯着谢辞。 谢辞倏地抬眼,死死盯着郑守芳,双目喷火一般刺向对方。 ——忠孝礼法深入骨髓,如今谢辞虽暗生怨愤,只是却未曾有过清晰的弑君之念。对于皇座上的老皇帝,他是思绪翻滚如潮压抑愤懑的。但对于郑守芳,却是杀机无限难以遏制的!他沙哑,一字一句: “臣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郑守芳死!” 郑守芳陡然色变,"你!" “下去。” 皇帝突然道。 然而正是这种戛然而止在郑守芳身上没有再往上去的恨意和杀机,却一下子让老皇帝最后拿定了主意。 郑守芳胀红脸, "……是。"他不得不退下。 等郑守芳离去之后,老皇帝终于坐直了,他撑着御案俯身,居高临下盯着谢辞, 他道:“很好。" 那道苍老的沙哑声音冷冷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 "你说得倒也不错,朕同意了。" 暮鼓晨钟,振聋发聩,覆盖在头顶的死亡阴霾, "铛——"终于彻底消散。 谢辞自皇宫出来,回到客店之后,已经是第十五天的清晨。 顾莞等待了足足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顾莞不但得稳住自己,她还得以最沉着最笃定的姿态告诉所有人,谢辞可以的。让大家坚持住,不要乱。 她自己更不能乱。 一个混乱的大后方,是对谢辞极不利的,他们一定得有条不紊。顾莞甚至安排人往北地送了信,做了种种的安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 她当初给的期限,是半个月,因为她兼修过心理学,半个月怎么也会出结果的,这种局势下,不可能继续拖下去。 谢辞要么回来,如冯坤所料得到他想要的,华丽登上中都这个血腥大舞台。 要么,…… 但顾莞再怎样稳住自己,告诉自己要笃信谢辞的男主光环,夜深人静,一种说不出口的隐忧如影随形。 已经第十五天了。 其实随着后来几天一直没有消息,她心里反而一松。 因为没有消息即是最好的消息。 证明谢辞真的还有机会!老皇帝必然在权衡和观察谢辞。 相信,谢辞也必定已经想明白了。 只有有机会,她就相信谢辞能挺过去! 他会竭尽他的一切优势和能力的。 未知才是可怕,反而有了一条路,哪怕这是一条惊险无比的路,也让他有了目标和竭力前进的方向。 顾莞就是给秦瑛他们这样分析的。 今天是第十五天了,顾莞昨晚一夜无眠,一大早就披衣下了大堂了。 破晓的天光还未至,一眨眼已经深秋了,夜雨淅淅沥沥,天明才渐渐小了下来,老板娘已经回来了,在柜台后打瞌睡,门板半开了,冷冷的秋风一阵阵灌进来。 顾莞独自坐在门边的方桌边,转动手中的茶杯,她想过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有点 后悔,没有早点答应他,同样是雨季,那张雨雾纷飞进檐下的朦胧的纯挚少年面庞在眼前闪现。 谢辞变了很多很多,他不能不变。 但待她的一颗真挚心。却从来未曾改变。 到了第十五天,她都有些绷不住了,天光渐渐微明,官道已经不断有人车冒雨经过了。她忍不住想,万一.… 若她早点答应了他,那是不是……就会让他无憾。 顾莞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个纯挚得清浅墨痕的山水画的少年,正逆着昏黄灯光向她行来,和她并肩坐在屋檐下给脚淋雨,给她递过来一个满满肉馅的大包子。 她有些怔忪,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官道逆行而来,蓑披掠风而动的细微声音。顾莞被惊动,霍站起身抬头望去。 只见渐亮的天光中,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头戴斗篷身穿蓑披,碎发湿透凌乱,脸上胡子拉碴的黑甲年轻男子正站在店门的檐下。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斗笠上,他一身落拓,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但一双眼睛,却沉毅幽亮。那轮廓瞳纹,一如初见时如夜放蔷薇花一靡丽瑰艳的漂亮。 "……谢辞?" 顾莞睁大眼睛,谢辞!真的是谢辞! 什么叫喜出望外,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就是了! 她狂喜,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雨丝下,屋檐外的台阶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妈的!谢辞终于回来了!谢辞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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