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台江监狱同样位于鹏城市的台江区, 往东再走一些,便到了惠城。
这个监狱盖得很大,里面关押的都是鹏城籍的重刑犯。
林舒月下车, 映入眼帘的便是威严的大门,大门边上有个小门,小门的边上, 是台江监狱几个烫金大字。
她先拿出相机拍了张监狱门口的照片,才往警卫室走去。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郑忠福给她写的信,又做了详细的登记后才被带了进去。
台江监狱里面很大,但显得十分空旷, 除了草坪外连棵大一些的绿植都没有, 也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高楼与水泥地的结合,再加上其特殊的作用,让这个地方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林舒月被带到了办公楼,这回墙上多了些别的色彩, 林舒月左右看了看,这上面写的大多都是台江监狱的建立史,以及这些年来得到的奖状,荣誉。
又经历了新一轮的登记。二十分钟后,林舒月在会客室见到了郑忠福。
他三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高一米七左右剪着平头的瘦削男人被带进会客室。林舒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相机, 面露询问。
郑忠福点了点头, 林舒月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刻意避开了他身后的狱警。
林舒月放下相机后,随手打开善恶雷达。
善恶雷达的探测范围一共有130米,在打开善恶雷达的那一瞬间, 上面便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红点。
这些都不是让林舒月震惊的,毕竟这里是监狱,有罪犯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让她震惊的点在于,距离她最远的能够达到被监狱专门收押的罪犯,都离她至少100米,且都聚集在一起。
她的十米范围内压根就没有能够到达被判刑的犯罪红点出现。
因为善恶雷达的这个扫描,林舒月心下一沉,她这一次,遇到了冤假错案了。
林舒月坐到透明玻璃面前,举起了手中的电话听筒。
郑忠福也坐下拿起了听筒。
在得知有个以前从来没来看过的人来看自己时,郑忠福是很高兴的,但到了会见室看到了还这么年轻的林舒月时,他那颗高兴的心瞬间便低落了下去。
不过他很快便安慰了自己。
这些年来,他几乎给全鹏城的记者都写过信,刚开始还会有人来看他,但近几年来,他写出去十封信也不会有一个人来看自己。
能等来一个记者,甭管他们是什么性别,年纪多大,他都应该高兴才对。
听筒的那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她在介绍她自己。
郑忠福认真地听着,在她介绍完自己后,开始述说自己这些年里跟无数个人说过的事情。
“我叫郑忠福,今年三十九岁。事情发生在1994年的五月,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前,我是利民房地产有限公司的业务部经理,我的妻子梁海慧跟我是一个公司的,只不过她是我们公司的前台。”
“5月22号那一天,我的一个大客户晚上七点多给我打电话,说即将要签下来的一个合同有个条款没有确认好,因为这是一笔特别大的业务,于是我接到电话就出门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的十二点钟,我打开灯,发现我的家里一片狼藉,客厅、房间的抽屉都是被打开的,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
“因为当年的治安不太好,我家住的又是盖了很多年的平房,当时我就觉得是有贼进了家里。我当时很害怕,赶紧叫我妻子的名字。但是无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回复。”
说到这里,郑忠福停顿了一下,哪怕这么多年说了无数次,每次说到这个地方,郑忠福依旧说不下去,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道:“我打开房间的灯,她躺在床上,脖子被划了很多刀,血染了一床。”
“我去打电话报警,却发现我家的电话线已经被割断了,我只能村子里的小卖部现敲门打电话报警。”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很多警察,我被带到公安局问了很久很久的话。然后我就成了杀害我妻子的嫌疑人。”
“我被逮捕了,拘留了,法庭审判我了,我被判处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我不服,当场提出上诉。一直到1995年的十二月,才开始二审。”
“这一次,我的判决改了,我被改判成了无期徒刑。这么多年来,我的父母兄弟也在外面一直为我奔走,我的重审申请书被递交了无数遍,可依旧没有用。我还是那个罪。”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在我入狱的第三年。我们没有办法了,只能朝外面求救。”郑忠福说完,就安静地等着林舒月问他话,就像以前的那些记者一样。
问他他那晚上离家之前都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林舒月也确实问了,问完之后,她跟郑忠福这样说:“我尽力去帮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连一句承诺都算不上,却让郑忠福红了眼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句话了,他朝林舒月郑重道谢:“谢谢你,林记者。”
会客时间结束了,林舒月放下听筒离开。
郑忠福也跟着狱警回去了。今天是周三,现在还是上午,他们今天的劳动才刚刚开始。出会见室前,他侧头看了一眼林舒月的背影。
这么多年了,他知道他的案子翻案渺茫,可他依旧心存希望。为了心里的这点希望,他坚持了这么多年。并且往后的岁月也不会放弃。
他没做的事情他不会认,也认不了。他在等一个真相,他的妻子也在等。他会一直坚持下去,他相信太阳总会有照耀到他身上的那一天。
林舒月跟狱警往外走,同时也跟他闲聊:“警官,平时来看郑忠福的人多吗?”
给林舒月带路的狱警是个三十多岁的老警察了,对郑忠福他很有印象,或者说,整个监狱里的狱警就没有对他不熟悉的狱警!
毕竟被判了十年了依旧不认罪的人满监狱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刚开始还会有不少记者来看他,但现在啊,除了父母跟他哥哥这些亲属,就只有他以前的老板杨浩安来看他了。”
林舒月一挑眉头:“他老板?都这么多年了,他老板还来看他?”
说到这个,狱警可就有话聊了:“是啊,利民房地产开发公司你知道吧,鹏城大多数的房子都是他们公司承建的咯。”
“他们公司可是好公司,每次给的拆迁款都是最足的。每次一拆迁,老百姓听说拆迁的公司是利民,大家都欢欢喜喜的签字同意。”狱警他家是本地的,说起拆迁这件事情笑容满面,他老家明年也要拆迁了,开发商就是利民房地产。
上个星期,他已经拆迁同意书上签了字,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拿到拆迁款了。
想着即将就有一笔大钱入账,狱警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这杨老板是个好人。每年市里组织的慈善活动无论是什么,他们利民房地产都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的。还有修路修桥,鹏城有好几座桥好几条路都是他们修的。”
“他们的员工福利还好,工资比同类型的公司工资高。平时过年过节的,发的东西也多。现在天气热,听说工地的工人一个月还发五斤绿豆跟两斤白糖呢。”
“而且他们还不拖工程款,都是完工就给工头发钱。咱们鹏城这些建筑队都想去利民开发的工地上干活。”
狱警是真的喜欢利民房地产,他一脸安利的表情,跟林舒月说了利民出资的那几条路,几座桥。
等出监狱大门,林舒月已经对这个利民房地产开发公司有了很深的印象了。
林舒月没有多做休息,马不停蹄地去往郑忠福家所在的郑村,郑村同样位于台江区,只不过村子所在的方向跟台江监狱是完全相反的。
台江作为鹏城第二个发展起来的区,其繁华程度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郑村这样的一个小村都比林舒月家所在的平沙村要有钱很多。
从进村开始,入目的全部都是二层、三层的小楼,村里的街道边上满是店铺,街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在少数。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比比皆是。
林舒月按照郑忠福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这也是一栋三层楼,门口贴着租房的标签。
拍了照,林舒月按照门口贴着的租房标签上了二楼。房东家就住在二楼的第一间,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林舒月敲了敲窗户,中年男人放下遥控器站起来走过来开门:“靓女要租房啊?我们这里单间、一房一厅两房一厅都有咯。房间干净,价格也便宜。房间干净又通透,还有专人看守,安全没问题咯。”
林舒月从包里把自己的记者证递过去:“请问您是郑忠禄吗?我是鹏城都市报的记者,郑忠福先生给我写过信......”
郑忠禄看着林舒月的记者证,刚刚还带着的笑容落了下来,看了林舒月的证件好几秒后,他将证件还给林舒月,道:“林记者你跟我进来吧。”
郑忠禄的房子跟他说的一样,确实十分通透:“林记者先稍等,我去叫我父亲。”
林舒月坐在木头的沙发上,等着郑忠禄去屋里叫人,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出来了。
那老头林舒月,连忙快走几步:“是记者啊,你是记者啊。我感谢你啊,感谢你来帮我家阿福啊。”
老头说着,老泪纵横。
林舒月看着他那颤颤巍巍地步伐,都怕他跌倒,赶忙站起来迎接:“阿公你慢点走,慢点走。”
“哎哎。”老头应着。
郑忠禄把他扶到单人沙发上坐下,一边跟林舒月道歉:“不好意思啊林记者,我们家太久没有记者来了,我爸爸太激动了。”
“没关系,能理解。”
郑老头让郑忠禄赶紧给林舒月倒水,自己不等林舒月问,就把这些年来跟无数个记者说过的话说一遍。
这一点,他跟郑忠福不愧是父子,连做事情的方式都一样。
“我儿子郑忠福跟我儿媳妇儿梁海慧是自由恋爱的,他们的感情非常好。阿福跟海慧结婚四五年的时间里,两人一直都和和美美,吵架的次数都很少。”
“要说我儿子杀了海慧,不说是我了,整个村的人都不相信。只是我们不相信有什么用啊,我跟阿禄这些年来一趟一趟的往法院、公安局跑,但一点用都没有。法院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就是我儿阿福做的,这一点证据确凿。”
“我们阿福怎么会杀海慧呢。他们之间明明感情那么好。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阿福回来吃饭,还特地绕了很远的路给海慧买她喜欢吃的猪手。”
郑忠禄在边上肯定自家父亲的说法:“我爸说得对,他们是村里有名的恩爱人。他们两口子都在利民房地产上班,每次放假,洗衣服做饭的活都是我弟弟在做,海慧什么都不用干。因为这个,我妈还跟海慧生了好大的矛盾。”
郑老头在大儿子说完后,又道:“我年轻的时候有点小钱,两个儿子结婚以后,我们就给两个儿子分了家。一家给盖了一处房子。因为海慧跟阿福平时要上班,所以他们的孩子一直都是跟着我们的,有时候他们下班晚了,孩子就跟着我们住了。”
在郑忠禄跟郑老头的阐述下,林舒月拼凑出了郑忠福跟受害者梁海慧的相处模式。
两人是同学,自由恋爱,结婚后恩爱有加。因为双方的工作都在一处,平时上下班都在一起。两人的社会关系也非常简单。
并且梁海慧漂亮又温柔,性格也比较平和,长到二十多岁,没有什么仇人。婚外情更是没有!
也正是如此,在她遇害后,家中的门窗均没有被外力破坏的情况下,警方只能将目光对准梁海慧的枕边人郑忠福。
并且觉得他有重要的杀妻嫌疑。
且佐证有两点:
一、郑忠福的工作是业务员,有时候为了应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并且有时候还会去一些会所歌舞团之类的地方。梁海慧为此曾跟郑忠福争吵过。这是梁海慧以及郑忠福共同的同事出的供词。
二、在对郑忠福审讯的过程中,郑忠福曾经承认过,在他当夜离开之前,两人因为他又要大晚上出门应酬吵过几句嘴。
因为这两点,他们模拟出了郑忠福杀妻的全过程。
因为夫妻俩吵嘴,郑忠福跟梁海慧发生了口角,后两人战争升级,在扭打的过程中,郑忠福失手将梁海慧掐死。后为了隐瞒罪证,他拿来菜刀将梁海慧的颈部割开,并且弄乱家中,制造出被入室抢劫的样子。
然后他又去厨房,将液化气打开,并且点了一根蚊香,企图引爆液化气来毁尸灭迹。但因煤气用完了,因此他的这个打算落了空。
在伪造完现场后,他便趁机出门赴宴,并以此来制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并且警方对双林村到郑忠福要去赴宴的红浪漫会所之间的距离做过模拟。最终得出结论,以郑忠福骑车的速度,二十分钟完全可以到达,但是从郑忠福接到电话再到红浪漫,整整过去了五十分钟。
这中间的三十分钟,完完全全够郑忠福作案了。
郑忠禄还拿出了自己这些年里为弟弟写的辩驳书。
针对这些问题,郑忠福都有解释。
第一:梁海慧对郑忠福出去应酬之事确实颇有微词。但那是因为郑忠福有胃病,应酬时又大多是光喝酒不吃饭,每次郑忠福应酬回来都喝得烂醉,次次都是到后半夜胃疼。还因此住过院。为了佐证这句辩驳的话的真实性,还附带两次鹏城医院半夜的急症病例。上面医院的公章、医生的签名一应俱全。
第二点:那天晚上郑忠福要出门应酬,确实跟梁海慧拌过几句嘴,其拌嘴的内容依旧是让郑忠福少喝些酒,郑忠福再三保证,结果梁海慧越吵越气,郑忠福跟她做了许久的工作,这才得以出门。
这也是郑忠福为什么会晚了半个小时到红浪漫的原因之一。
这一点,郑忠福有证人,他离开时正好碰到带着孩子回小卖部看电视的小卖部老板。
小卖部老板的证言也有,根据他的叙述,他见到郑忠福的时候是八点多,正是电视里新闻联播结束,电视剧上映的时间。那天他一岁多的儿子吃饱了饭,非要出去走,他当时没办法,只能带着儿子出去溜了一圈。为了看电视,他算准时间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回去,跟郑忠福遇见后,两人还聊过天。他还看到梁海慧在郑忠福走后,出来关了门。
林舒月将这两份材料看了又看:“有人证,有物证,为什么这个案子还会被这么判?”
郑老头坐在沙发上,闻言缓缓摇头:“我们不知道。法院说,他们不认可我们提供的证据。我们去找派出所的公安,公安见到我们就躲。说我阿福杀妻案件已经盖棺定论,让我们不要胡搅蛮缠。”
“每一年都往法院递交申请再审申请书。但法院每一次都驳回我们的请求。”
郑老头今年六十二了,他递交这份申请书已经有八年了。他的老伴受不了疼爱的小儿子成为杀人犯,郁结于心,生了一场病,都没熬到春天,就撒手人寰了。
郑老头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他总觉得他的时间不多了,郑老头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自家小儿子出来。
林舒月将这些材料都拍了照片保存。
不知不觉间,林舒月已经在郑家呆了三个小时了,此时已经将近五点,有脚步声传过来,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大概十六岁,身材高挑,长相清冷,跟郑忠福有些相似,但跟林舒月见过的梁海慧的照片像了七层。
从她的相貌,便可窥见其母亲当年的美貌。
进屋后她先叫了一声大伯,一声爷爷后,又对林舒月礼貌地点了点头,拿着书包进房间。
“这是阿福的女儿,叫郑娇。”郑忠禄这么对林舒月介绍:“今年十五了,在台江一中念初三了,学习不太好,我跟大娘想着,明年送她去卫校,以后当个护士,是个稳定工作。”
郑忠禄跟弟弟的感情好,他就只有两个儿子,对这个侄女,公婆俩都是十分的疼爱。
林舒月道:“那不错,现在医生护士老师都是好工作。福利好,社会地位高。”
林舒月的这句话可算是说到郑忠禄的心里了,他很是高兴。
林舒月看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出来告辞,临走前,林舒月想起在监狱时狱警说的话:“我听说,郑忠福当初的老板到现在还经常去看郑忠福?那他们有没有来看你们呢?”
郑老头非要把林舒月送下楼,他闻言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来:“杨老板是个好人,从阿福跟他干活开始,他就没亏待过阿福。阿福出了这种事情,他也是他们公司里唯一一个相信阿福没有杀人的人。”
对郑忠福的这个老板,郑老头十分感激:“这些年他对我们一家多有照顾。去年我住院,在医院遇到他,是他帮我找的医生。平时过年过节的他也会来看我们。”
“是我们阿福跟海慧没有福气。”郑老头无数次想,如果没有出这件事,他家阿福跟了这么一个好老板,日子肯定会过得特别好。
当初阿福的同事,现在哪个不是利民房地产的高层呢?开着轿车,住着楼房,谁看了不羡慕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下了楼,正在道别,林舒月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杭嘉白打来的。
“我今天下午整理卷宗,顺便看了看你现在在查的这个案件。你那边有收获吗?”电话那头的杭嘉白声音低沉,磁性十足,林舒月忍不住揉揉耳朵。
“有,我们碰个面?”林舒月正准备去公安局找何玉玲一趟呢,毕竟她认识的警察不少,但其中最熟悉的就要属于何玉玲了。
结果她还没去呢,杭嘉白就送上门来了,什么叫做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上来了,这就是了!
电话那头的杭嘉白打电话也是这个目的,他想了想,道:“我记得你们报社前面有一个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见面。”
“没问题,我十分钟后到。”
林舒月挂了电话,启动车子。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鼎生大厦对面的咖啡馆,她停好车子下来时,林舒月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穿着墨蓝色西装男人在跟杭嘉白说话。
两人态度熟稔,林舒月看着杭嘉白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去过。
等林舒月停好车走过去,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
杭嘉白顺着林舒月的目光,随口说道:“遇到了一个朋友,跟他聊了几句,咱们进去吧?”
林舒月点头,二人一起进了咖啡馆。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杭嘉白点了一杯咖啡,林舒月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一份小蛋糕。
两人闲聊两句,在点的餐上来后,林舒月喝着茶,问杭嘉白看完卷宗后的发现。
按照单位规定,杭嘉白是不能把公安局的卷宗拿出单位的,他只能跟林舒月说出自己发现的问题:“我看卷宗时,看到上面最开始的那一版记录里,梁海慧在死之前,是有过性生活的。并且在郑家,提取出过一个指印以及一个脚印,且当年做过比对,这两样并不属于郑家的任何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在后续的审讯里,这两个重要的条件就从未被提及过。”
杭嘉白的脸色很不好看。1994年哪怕刑侦技术再不发达,这两点,不说警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知道,这是能够左右整个案件的性质的。
但偏偏没有被人提及。要说没有猫腻,谁也不信。在来跟林舒月碰头之前,他已经把公安局这十年来的人事变动都看了一遍。
当年出警的台江派出所的所长在五年前,已经升迁到总局,现在任鹏城县公安局的副局长。
林舒月闻言便已经知道为什么郑忠福能够从死刑变成无期徒刑了,但她依旧想不通为什么当年的警察也好,法院也好,没有对这件事进行追责。
并且在监狱里,郑忠福自始至终也没有提他妻子衣服凌乱的事,林舒月不知道郑忠福是说不出口,还是真的不知道。她决定再去一趟监狱。
林舒月道:“我去看了郑忠福,又去他的家里,他哥哥给我看了两份材料。”
林舒月从包里取出相机,打开那两份材料递给杭嘉白看。
杭嘉白看完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们警察局的卷宗上,没有收录这个证人的证词,也没有这份病例证明。”
两人对面而坐,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闹大了。
这件事一爆出,对警察、法院的声誉将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尤其是当年侦办这件事情的警察,他们无一例外都会被追责。
杭嘉白今年26岁,他小时候跳过两回级,大学毕业,从一个小小的刑警走到今天的位置,看着只是职位上升一级,但这一级,确是许多刑警干一辈子也上升不了的。
这种因警察失职而酿成的冤假错案他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警察跟法院一起眼瞎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并且这凶手及受害者并没有什么雄厚的背景,双方的家庭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那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杭嘉白陷入了沉思。
林舒月面前的小蛋糕没有动过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她看着咖啡馆玻璃门外来去匆匆的人群,问杭嘉白:“杭队,你知道利民房地产开发公司吗?”
杭嘉白点头:“这么有名的企业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就刚刚你来时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利民房地产开发商的老板。”
“你认识?”
“我们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杭嘉白这么一说,林舒月就明白了。一般情况下,能成为大院的,不是政府大院,就是军区大院,就是不知道杭嘉白的属于哪一个了。
林舒月端起卡布奇诺喝了一口,她对这个利民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可谓是好奇得很。尤其是那个对下属持续关心了十多年的好老板。
“杭队,他的家庭怎么样?夫妻关系之类的。”
杭嘉白没想到林舒月会问这个,但还是诚实的回答:“他父母早亡,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夫妻关系十分和睦,是我们大院里的模范夫妻。浩安哥从小就是我们大院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我们每次不听话被父母教训时,他们的第一句话都是‘看看你浩安哥’。”
“看样子是个特别好的人。我今天去监狱,监狱的警察说这些年来,这个杨老板一直都有去看郑忠福。”
杭嘉白对此倒是不怎么惊讶:“他爷爷是老红军,从小就教导他要善待功臣。算算时间,十年前他的公司刚起步没多久,郑忠福两口子都是他公司的人,他会去看望也人之常情。”
林舒月听他这么说,便没再说话,接下来,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关于这个案子的事两人没有再说一句,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不会放弃。
林舒月的父亲从小就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黑暗面,于是他选择做警察,就是想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些许正义和光明。
林舒月现在不是警察了,她这辈子也做不了警察了。但记者也是为这个世界带来光明的人啊,它跟警察的作用一样,都为人间带来正义跟光明。
杭嘉白也是如此,与他而言,这是信仰,容不得玷污了。
今天是报社发薪水的日子,林舒月在咖啡馆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杭嘉白开着车走远,这才上楼。
刚进电梯,一个穿着正装的女性也随之跟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台精致漂亮的白色手机,朝林舒月翻了个白眼后选择一个离她最远的站位,嘴里正叽里咕噜地跟人在打电话。
林舒月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来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电梯停在5楼,林舒月跟她前后脚走出去,又分别去了两家不同的公司。
今天的新闻部格外热闹,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记者们在这一刻齐聚。大家没有像别的部门一样老老实实地坐着,而是拉着凳子在过道上围成一圈聊天。
声音不算小,但并没有人对他们不满。
林舒月一来,便受到了这些记者们的广泛关注。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阿强,你的徒弟比你厉害得多哦。”说话的中年男人跟黄强差不多的装扮,他的手搭在黄强的肩膀上。
“专业大学毕业的,跟我们这些野路子能比吗?你带的伟生也不错啊,这两个月的报道也不少,反响不错哦。”黄强也不恼,自己的徒弟有成绩,他这个当师傅的面上也有光。
并且鹏城都市报跟别的报社不一样,别的报社实习生进来工作没有工资,写的文章也是要以师傅的名义发表。鹏城都市报的实习记者底薪比正式工少一半,写出来的报道可以自己署名,但奖金是要分一些给师傅的,并不多,就一成。转正后,奖金就不需要分成了。
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便是有工资,不是打白工,坏处就是带新人的老记者得不到什么好处,教导得不会太真心,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去摸索。
原主大老远的选择鹏城都市报实习,除了离家近外,有工资这一点便能无限的吸引她了。
林舒月这段时间的报道那么多,每一篇报道发出去的反响都很好,黄强算过,他能分到的奖金不会少。因此这几天走路都带风。但在同事面前还是需要谦虚,夸奖对方的徒弟的话他信手拈来。
毕竟李伟生是关系户,对方在带他的时候也是十分用心的。李伟生也没有辜负他,从进报社开始就发了不少报道,可以说,对方拿奖金提成拿到手软。
商业互吹一翻后,黄强反问跟他说话的人:“我听说你在跟金沙慈善晚会的新闻,结果怎么样?”
“还有什么悬念?又是利民房地产出遍风头咯。”
“哪次慈善会的结果不是这样?习惯就好咯。利民房地产什么都好,就是对记者不太友好,都不知道怎么写新闻。”
“这的确,从他的家庭到他公司又拿下了哪个楼盘,又在慈善会捐了多少钱,来来去去都是这些标题,大家都看腻了。”
林舒月觉得自从在郑忠福那里听说了利民房地产开发公司以后,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它的名字。
“师傅,这个杨老板那么厉害啊,我之前看过他的报道,他的人真的那么好?”
黄强没说话,但刚刚跟黄强商业互吹的张龙飞已经安耐不住那么夸奖的心了:“杨老板人确实好,之前他们那边要开发一个新楼盘,邀请了我们这些记者过去,因为天气热,现场放了三个大冰箱,里面放了冰水、冰淇淋跟水果。别的当地产没这么大方。”
林舒月点头:“那他家庭呢,我看你们刚刚说,他的家庭也很好哦?”
“他跟他老婆是高中同学,两个人从上学起就在一起,毕业就结了婚,现在孩子都很大了。前段时间阿强你们不是还拍到他带着老婆女儿去M国购物?”
“确实有这件事。这别的老板有了钱都在外面沾花惹草,就这位杨老板不一样,从来都洁身自好,作为一个男人,我很欣赏他。”黄强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他爱重老婆,于是也对对老婆好的男人十分有好感。
两位记者跟狱警以及杭嘉白一样,对杨浩安的评价都是正面的且向上的,这不禁让人十分好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男人?
李明芳走过来,把自己最近看的小说往林舒月面前一放:“先帮我拿一下,我去领薪水,阿琪也想看这本书,我要是不拿过来,等一下被她抢了我就拿不到了!你先帮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林舒月低头看,这本小巴掌大小,一看就知道是弯弯那边带着颜色的古言,林舒月上辈子能看小说的年纪,这种口袋书已经没有了,她给李明芳看过的页码做了个标记,然后从头开始番。
小说不大,李明芳回来的时候林舒月已经看了半本了。她收回刚刚的话,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好男人的,就存在于小说里。
李明芳回来了,见林舒月也在看,立马就露出个笑容来:“我那有好多小人书,一会儿给你送点来。阿月,我跟你讲,我这回买的这批小人书好看得很!”
“那我要好好看看,谢谢阿芳~~”
财务那边叫新闻部的人领薪水了,李明芳也回去工位了,林舒月跟黄强一块儿朝财务室走。。
黄强显然对林舒月十分关心:“阿月,你去看郑忠福了?”
“去了。”林舒月本来也想跟黄强说说这件事情:“师傅,你当年跟去看郑忠福的时候有没有去他家,你看过他们的冤假错案申诉书吗?”
“看过,你看郑忠福的申诉书,是不是觉得有这两个证据在,郑忠福的案子其实很清晰明朗?”黄强的脚步慢了一些。
林舒月点头:“是,我打算明天去找那个小卖部的老板了 解了解情况,再去医院查查当年的档案。”
黄强道:“不用去看了,阿月。”
“要是这个事件有那么简单,不会轮到现在你来查。我们去问过了,那个小卖部的老板早就改了口供。
“他说当天确实是看到了郑忠福从他家出来,时间也没有变,但他否认见过梁海慧出来关门。后来他回了老家,现在你想查他也查不到了。”
“台江医院那边倒是有郑忠福的病例,但这除了证明他的胃不好,并不能证明他的妻子是因为这个跟他发生的争吵。那个当年看到他们吵架的证人已经早就辞职不在利民房地产做工。”
“阿月,十年过去了,想给他翻案你要去找警察,去让他们给你提供当年的卷宗,然后再去找法院,找检察机关,让他们重新审查这个案件。否则光靠我们是没有用的。”
财务叫他们的名字了,两人结束这段谈话,领了工资出来,黄强已经背着包走了。刚刚在跟别人闲聊的时候林舒月就听他说了,今天他发薪水,要请老婆孩子去吃西餐。一家人已经期待一个月了。
林舒月等李明芳拿到工资,两人一起下班。
在进楼梯时林舒月又见到了隔壁公司的那个美女,她也看到了林舒月二人,又是一个翻上天的白眼。
林舒月莫名其妙,然后在那个美女又看她的时候,也翻了个白眼回敬回去。
电梯在一楼一停,那美女就扭着腰出去了,就跟林舒月和李明芳身上带着病毒似的。
等她一走远,李明芳就忍不住了:“看到没,晟达贸易老板的妹妹,叫钟佳丽。据说是法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特别傲,对男女之间的态度还不一样。看女人就跟看敌人一样,见到男人立马就不一样了。”
李明芳不说,林舒月看出来了,这美女确实对女人不友好。就像现在,她一脸厌恶地从保洁阿姨的身上走过去,但在大门口见着保安大叔时,那态度立马就变了。
“拜吊癌”三个字闯入林舒月的脑海,作为一个正常人,她一直都理解不了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葩。
“走走走,不说她,我今天租了车,等下先送你回家。”
“行行行,省得我坐公交了。这几天这个点的公交车司机像是有病一样,一天开得比一天晃。每次回到家都晃得我想吐。”
把李明芳送回家,林舒月也回去了。
林舒星跟罗正军已经出门做生意了,娄凤琴这两天活儿多,这会儿还没回来。
林舒月前脚进屋,娄凤琴后脚也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衬衣西裤的男人。
那男人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见到林舒月他就笑了:“阿月,我听说你最近工作做得很好。正好我有个朋友去香江,我请他帮我带来香江那边最新款的相机回来。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对你以后的工作生活有帮助。”
林舒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渣男,林建新更是渣男中的战斗机。她原本带笑的表情一下就落了下来:“你给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到时候你老婆找上门来,我得被骂死。”
这件事原主的记忆里还真发生过,那时候原主刚刚上初一,林建新有一天忽然找过来,给她拿了几百块钱,因为原主要上课了,就没来得及跟他撕扯,正打算等放学回家让娄凤琴把钱送回去呢,林建新的第二任妻子张梅就来了。
二话不说就抢走了钱,还言语侮辱了原主一番,打从那以后,林家姐妹一分钱没再要过林建新的。
娄凤琴也满脸不耐:“行了,你别跟我在这扯那些没有用的淡,赶紧跟我说你有阿阳的什么线索,说完赶紧滚蛋。”
娄凤琴从来都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林建新从以前就长了个小白脸的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从嫁给林建新的那天起,她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后来林建新出去外面一趟回来就找茬吵架要离婚,娄凤琴也是先到城里来查他出来打工到底遇见了啥,知道林建新在外面攀上高枝后回去就大闹了一通。
在他的新欢已经怀孕的情况下,娄凤琴闹到最后不仅拿到了林建新分到的田地还拿到了家里的房子。
这在广粤省这个看中男丁的地方显然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若不是林舒阳后面被拐走,娄凤琴或许会带女儿儿子在老家过一辈子。跟林建新很大概率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
但孩子丢了,还是丢在林建新手上的,刚刚丢孩子的时候,娄凤琴甚至砍了林建新一刀。
林建新看着丝毫不跟自己亲近的二女儿,以及虽然穿得破烂身上还有泥污但美丽依旧的前妻,再想想自从生完孩子身材就像是吹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天比一天粗的张梅,和家里那个跟她妈妈长相身材如出一辙的女儿,便觉得浑身都在难受。
“阿琴,你不让我进屋坐坐吗?”
娄凤琴多熟悉林建新啊,看林建新那一脸春猪一样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个男人,当年跟她在一起时,嫌弃她粗鲁,没有情趣,不依赖他,整天就知道干活,开口闭口就是今天吃什么,哪里的田缺水。跟张梅搅合到一起。
现在张梅发福了,看她相貌跟年轻时差别不大,且多年没有再婚,便觉得自己在等他,一有机会就想跟自己再续前缘。娄凤琴看到他就想呕,要不是他说他想起了阿阳当年被拐前的线索,娄凤琴都不愿意搭理他。
但看他这个猪哥样,娄凤琴就知道这个傻逼今天来的目的不纯。想到他刚刚说给林舒月买东西的举动,她眯了眯眼,一脚踹出去,林建新一躲就躲到了门外,娄凤琴看准机会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走,吃饭去,你正军哥说晚上要做小炒肉,我这一下午都馋得很。”
“小炒肉啊!”林舒月想到肥瘦相间的小炒肉,眼睛都亮了:“走走走,我们一起吃去。”
母女二人不再管噼里啪啦地敲门声,往葡萄树下的饭桌走去,曾小艺在母女俩进屋时便已经将林舒星留好的饭菜摆出来了。
这些饭菜都是在温水锅里温着的,此时还温温热着,正好入嘴。
饭桌上,娄凤琴先说了自己在工地的事情,又例行问起林舒月的工作,林舒月也没什么好瞒着她的,跟她说了郑忠福的事情,还提了一嘴利民房地产的老板至今还会去看郑忠福的事儿。
娄凤琴闻言没说什么,只让林舒月注意安全。林舒月暗访网瘾学校的事情娄凤琴已经知晓,前几天林舒月被她跟林舒星围着好一通说。
到后来,娄凤琴跟林舒月说,她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愿她平平安安的。
林舒月再三保证,娄凤琴依旧没有放心,最终也只叹一口气。
林舒月好不容易从娄凤琴的手底下脱身,洗漱完跟曾小艺聊了一会儿天,上床前,林舒月想了想,给黄强发去了一个信息。
跟妻子浪漫了一把的黄强接到林舒月的短信,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以后,给了她一个回复,接着便开始给自己认识的人打电话。
他的妻子给他倒来一杯水:“你这个小徒弟不是要转正了吗?你又拿不到她的分成了,何苦这么帮她?”
黄强挂了电话,朝妻子笑了笑,跟她说:“阿丽,我已经没有了入行时候的初心了,但是别人有,我就要帮一帮。”
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跟他说:“眼镜都戴了一天了,不难受吗?快拿下来洗一洗。你这个性子多少年了还是不变,当年.....”
“阿丽,过去的事情不提了。”黄强的手机传来一声响,他拿起来看,然后将信息转发给林舒月:“现在当娱乐记者也很好,来钱快得多。”
只是黄强抬头看向外面的灯火霓虹,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总会回到十五年前,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啊!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