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别院。
九曲长廊回环曲折, 蜿蜒起伏在荷花映日的湖面之上。夏风习习拂面而至,湖心亭内疏影横斜微波粼粼。
午后, 阳光正烈。
白菁与李寻欢隔着石桌相对而坐。
四足青铜貔貅兽鼎内一缕檀香袅袅而起,清淡雅致的馨香飘散在湖心亭内。
“诗音。”袅袅檀香里,李寻欢深深的凝望着白菁,“你……近来过得好吗?”
白菁闻言,淡淡的笑了。
李家一门三父子,个个得中探花郎,不是因为文采不够做状元, 而是李家人天生一副好相貌,皇帝见猎心喜当场提名为探花, 只因那位九五至尊怜才惜玉, 觉得唯有容颜极甚的少年郎才当得起这探花之名。
而小李探花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年李寻欢得中探花郎游街时, 多少女子为他掷果盈车,砸下的绢花手帕将整条长安街都淹没了。
李寻欢容貌俊美, 如同这盛夏的烈日般华光灼灼,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想到蓬荜生辉一词来。偏他此时多情的俊眉间染着情愁难解的忧郁,若是让不知情的女子见了当真是怜意大起,恨不得以身相替。
白菁不得不承认, 她当初愿意留在李园寄人篱下,这位表哥的容貌绝对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人皆有爱美之心,谁不慕倾城绝色?
哪怕是狐妖也不例外。
事实证明, 贪恋美色最要不得,因为谁也不知道这艳极盛极的皮囊下装的是什么样的败絮。
“我好与不好,又何须表哥关心?”白菁淡笑道。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无怨也无恨。
白菁曾经喜爱李寻欢是真, 然而异类生性凉薄,她的喜欢来得快去的也快、说恩断义绝说放下那是真的是断了个干净,昔日多少恩怨情丝尽数被她抛之脑后,从不留过夜。
“诗音……”李寻欢的目光黯淡,郁气浮现在他眉梢眼角,神色显得沉闷苦涩,更添七分忧愁。
“表哥来寻我,难道就是为了问一句我过得好不好?”白菁淡淡道,“倘若这样可以让表哥心安的话,”她轻声说道,“离开李园以后,诗音过得很好,三餐照常欢喜度日,也如表哥所想那般另寻良人相伴,一切皆安。如此表哥可以放心了吗?”
李寻欢哑然,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满腹话语却失去了脱口而出的勇气。
“表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喜欢花楼里的那位清倌花魁,不妨早些将她纳入府中,也免教她颠沛流离,迎来送往。”
盛夏的日光灿烂辉煌,白菁低垂着眉眼,葱白的纤纤玉手执起天青色茶壶,微微倾斜壶嘴,热气腾腾的清茶化作一股水流飞泻入精美的青瓷杯盏中。
“表哥重情重义,这些话想来也不用诗音多嘴。”白菁将热茶推向李寻欢,在一片氤氲缭绕的茶香与檀香中,她如画的眉眼折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只希望今此一事,表哥能怜香惜玉些,将你的情义分一些给内眷妻妾,毕竟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
四面浅色的纱幔遮住了当空直照而入的炙热阳光,角落里新凿的冰盆散发着阵阵的寒气,沁人的凉意一点点飘向了白菁如画的眉目间,她的神情便也如这冰盆般寒意袭人,疏离冰冷。
小李探花重情义之名流传江湖,李寻欢对朋友对义兄情深意重,然而对未婚妻对红颜知己却几分欢情几分薄。
因为龙啸云一句相思病,李寻欢在兄弟情义与未婚妻之间选择了逃避,故意流连花街柳巷,逼得白菁无路可走。
倘若白菁当真是寄人篱下无处容身的孤女,除了愤然选择龙啸云,还能如何?
这世道孤女立身不易,难道李寻欢不知吗?他只是吝啬将情义分给女子而已。
他流连花街柳巷又借口要娶花楼女子为妻,逼得白菁选择龙啸云,过后却又对花楼女子冷漠无情,给了旁人希望却又亲手狠狠捏碎,当真刻薄寡恩,绝情无情至极。
小李探花的心底装得下江湖道义,却容不下一个孤苦的女子。他优柔寡断又薄情寡义,李寻欢何曾有过真心?
“诗音我……”李寻欢心中的悔意爱意翻腾交织,绞着他的一颗心闷疼艰涩难以自拔,愁肠百转化作忧思郁结,如绳索般缠绕在他的心头,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咳咳……”一股浓烈的腥甜涌上喉间,李寻欢白着脸迅速掏出帕子捂在薄唇上,几声轻咳染红了白色的锦帕。
李寻欢反手将帕子又收了起来。
白菁淡淡地看着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她连一句话也不曾多问,神情漠然冷淡如见陌路人。
李寻欢心里生起密密麻麻的痛楚,他从没有如此清醒过,她是真的放下了。
因为放下了那些恩怨,所以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曾经熟悉到刻进心上的绝色容颜如今竟然陌生至极,让李寻欢徒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苦痛。
意识到这一点,李寻欢的心更痛了,腥甜再度涌上喉咙却被他极力吞下了那股浓烈血腥气。
*
百丈之外,长廊如钩。
夏风吹皱满湖荷花轻摇生姿,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栏杆外一片碧波荡漾。
陆小凤与花满楼站在雕花水栏前,隔着澄碧的湖水遥遥望向湖心亭。
“花满楼,你当真不过去看看?”陆小凤手里提着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调笑道。
这酒还是琴袖得知陆小凤好酒,特意看在花满楼的薄面上从林家的酒窖中找出来的三十年陈酿,酒香醇厚浓郁,光这壶酒就价值百金了,寻常人有钱都买不到。
陆小凤光是闻着这酒香,人就先醉了三分。
再看远处亭中相对而坐的两人,他摇头晃脑的拍了拍花满楼的肩。
那位林姑娘的表哥找上门来了,听说两人之前还有婚约,陆小凤倒不是觉得两人如今还会有什么旧情难忘牵扯,他不过是在听了给他好酒的那位琴袖姑娘冷着脸骂了许久的表少爷后,陆小凤才知道林姑娘这位表哥何等重情重义。
饶是陆小凤这位浪子也忍不住咋舌。
时人常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满大街上缺手断脚的人总能见到一一,这不穿衣服裸着的可是寻遍天下都难找到一个啊。
毕竟世人皆知廉耻。
反倒是这位名满江湖的小李探花与他那位结拜义兄让陆小凤开了眼界。
“不必。”
花满楼静静看向湖心亭,神情平静而又柔和,如同三月的春风般温柔,“诗音性子既柔且刚,这种时候她不会希望我出现在亭中。”
丝质帷幔垂落而下,遮住了炙热阳光的同时也隔绝了窥探的目光,只依稀能看见湖心亭中人影绰绰。从南边吹向北面的夏风将亭内的交谈声刮得支离破碎,偶尔传来一点只言片语也不等人细细分辨,就已消散在空气中。
“酒入愁肠,一醉解千愁。”
陆小凤举起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下巴缓落,湿了他的衣襟,浓烈甘美的酒香霸道的飘散在鼻息间。
他将酒壶扬手抛向花满楼,调侃道:“也许你可以常常这酒的滋味?”
花满楼伸手接过酒壶,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容:“我没有愁闷需要用这杯中物来解。”
陆小凤哈哈大笑:“谁说只有清愁难解的人才能喝酒了?酒是个好东西,喝一口快活似神仙,什么时候都能喝。”
花满楼笑道:“可惜我不是酒鬼,也并不好酒。”
陆小凤也笑了,径自从花满楼手里抢过酒猛灌了一口。
亭中交谈并未持续很久,不过片刻的功夫,小李探花起身走出了凉亭。
似乎察觉到长廊上的身影,李寻欢脚步微顿,遥遥望向此处。
花满楼虽看不见,但他对旁人的目光格外敏锐,侧头看向李寻欢。
两人隔空对视片刻,李寻欢缓缓仰起手。
空中忽然传来飞刀破空之声。
花满楼听音辨位,两指轻描淡写的一划,指腹夹住一片薄薄的刀刃。
风声簌簌,空气徒然一静。
陆小凤歪歪斜斜靠在栏杆上的身体挺直了,他顺着花满楼的目光望向李寻欢。
李寻欢怔怔的站在湖心亭外的九曲长廊上,深深的看了一眼花满楼,眉间情愁郁结入心,那股洒脱豪爽的气质逐渐化成了忧郁多情。
片刻后,李寻欢慢慢地转过身,迈着郁结难解的脚步一点点消失在长廊尽头。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风声,俊脸平静如常。
“小李飞刀,果然名不虚传。”陆小凤感叹道。
李寻欢方才那一刀并没有用尽全力,只为试探虚实,但如果不是花满楼同样学了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他绝没有那般轻易的接住飞刀。但即便如此,花满楼的指腹仍然感到一阵阵的酸疼,内劲的余威震得他真气一滞。
“花……七哥。”
极轻极柔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你的林姑娘来了。”
陆小凤看了一眼莲步款款走来的白菁,又看到寻声侧过脸看去的花满楼,摸了摸自己的四条眉毛,识趣的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大笑着离开了水阁长廊。
白菁缓步走到花满楼身旁,湖风吹起她发丝飘摇,美眸婉然动人。
“诗音。”花满楼神情专注的看向白菁,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表哥说,要将李园赠予我做嫁妆。”白菁似是不经意道,“我拒绝了。”
这算是李寻欢的补偿吗?也或许这亦他看重的一部分情义?
然而白菁并不需要,李园不是她的家,这一点不会因为她曾在李园住了十年而改变,而白菁也并不是身无分文只能靠着李寻欢那点情义聊以度日的孤女。
更何况李园中如今还住着个龙啸云,她拿了李园又算什么呢?再给人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还好李寻欢没有蠢到家当着她的面提起龙啸云,不然白菁非得让人将他打出去不可!
花满楼温柔地看着白菁,他知道白菁提起此事并不需要他对此评判什么对错,所以他也只是笑着说:“前些日子,我飞鸽传信于桃花堡。算算日子,家父想来已经收到了我的信。”
白菁忽地睁大眼,心头一突。
等等,花满楼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近日花家应当会上门求亲。”花满楼柔声道。
“求亲?”白菁心头就是颤了下,纯粹是气的。
好家伙,算算时间他在向白菁求亲的第二日就给家中传信了,这行动力未免也太快了!
白菁确实喜欢花满楼,甜瓜多汁,清甜解渴,谁能不爱这一口?可狐狸只是馋花满楼的身子,只想吃几片瓜肉解解馋,可从没想过把整颗瓜带回家!
这颗甜瓜外表看着是个好的,偏偏长了满心的黑囊,竟然贪心的想要拿婚约捆绑住狐狸的一辈子?
呸!这算盘珠子都崩狐狸脸上了!
这世间好颜色的男人何其多,虽然白菁需要依靠气运之子的庇护才能从雷劫中活下来,但天道博爱,得它眷顾者何其之多,狐狸自然要广撒渔网才能不辜负这艰难的狐生啊!
譬如李寻欢那渣,要不是当初白菁被一纸婚约给束缚住了,哪里轮得到李寻欢来渣狐狸,狐狸早就寻他个十个八个男人,天天花式啃肉都不带重复的!
投身成人就是这点不好,白菁从小被林夫人教养长大,哪怕她自认是只狐妖不受世情约束,但十几年的潜移默化太过可怕,白菁也难免在婚约上栽跟头!
好在她清醒得快,如今是打死不肯在一棵树上吊死。
要什么固定伴侣?
狐妖风流多情,成年的狐族每年春夏都会迎来情热期,这是由狐狸的生理构造决定的,没有固定伴侣的狐狸年年换老公,年年品香甜,今儿吃甜瓜明儿啃桃子,小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
白菁今年寻花满楼解情热,明年就能换个口味尝尝其他水果的清甜,毕竟再好吃的甜瓜也总有吃腻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她与花满楼物种不同,白菁可不敢把狐狸尾巴露给他看,这要怎么愉快的玩耍?
啃口甜瓜还要担心受怕,狐狸才不干这赔本买卖呢!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说给花满楼听,毕竟白菁还想要求他的庇护呢,哪能惹了他的厌恶?
狡猾的狐狸眼珠一转,当即哀愁染眉眼道:“世事恶,欢情薄,嫁人作妇又何及孤身逍遥自在?七哥若是当真对诗音有半分疼惜爱怜,就请不要再提这些话。”
话语中的凄冷自嘲当真是令人闻之怜意顿生,恨不得以身相替,用满心温柔缱绻拭去她心尖阴霾才好。
花满楼长叹一口,神情温柔坚定看向白菁。
“诗音,花满楼并非薄情之人。”
“我知道。”白菁十分感动,但柔声婉言谢绝道,“我知道七哥与我表哥不同,但诗音经此一事已不敢求什么婚盟承诺,七哥若是惦记着我,便时常来看看我,我这林府的大门总是时时为你开着的。诗音只争朝夕,不求来日……”
花满楼深深的无奈的怅然长叹,他听出了白菁心中惧怕,不敢轻易将所有情爱寄托在他身上,而他不忍心也舍不得逼迫她,除了叹气,他也只能等,等她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七哥,陆小凤来寻你,想必有事相商。”
白菁语气哽咽着,岔开话题道,“诗音虽然不是江湖人,也听说过陆小凤身上总有数不清麻烦,他来找你想必是有求于你。诗音身上的情毒其实已没有什么大碍了,也就不强留七哥了,我让锦瑟给你们收拾收拾,明日一早送你们离府。”
快走快走,别耽搁了狐狸的快活日子。
白菁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这颗黑心瓜送走了,反正少啃两口甜瓜也不要紧,余下的两日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倘若熬不住,那就再去找颗桃子荔枝换个口味。
反正这颗甜瓜,她是不敢动了。
怕了怕了!
“诗音。”花满楼神情一怔,等反应过来她话中的逐客之意时,俊秀的眉眼间忍不住染上了无奈的笑意。
这可真是……奸猾狡诈诡计多端,小姑娘过河拆桥得简直不要太顺手。
花满楼很不想怀疑她的用心,但心头着实有种被用过就丢的荒唐之感。
林诗音对他的喜欢看着深,实则流于表面,就像是时刻警惕着猎人的小狐狸,稍察觉些风吹草动就会丢下口中的猎物撒丫子逃命,飞窜入入深林荒野中躲藏起来。
可爱讨喜的紧,也当真令人愁得很。
花满楼思绪翻转,却是温和含笑道:“收拾行李的时候,诗音莫要忘记带上白姑娘。”
白菁神情愕然:“白姑娘?”这关白姑娘什么事儿?
花满楼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白菁:“诗音既已将白姑娘赠予在下一解相思,在下离开林府时自然要把属于在下的白姑娘一起带走。不知诗音意下如何?”
“你你你……”白菁瞪着满脸温柔的花满楼好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呸!她就说这颗甜瓜是黑囊的吧?
瞧瞧,他走就走了,竟然还想带走白姑娘当狐质!
黑心的坏东西!
想要绑架白姑娘劫持狐质让她投鼠忌器,想都不要想!
花满楼敏锐的察觉到白菁的不情不愿,笑得更温柔了:“白姑娘是林府的娇客姑娘,诗音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在下也不忍以这赠予信让诗音为难……”
白菁脸上一喜,目光顿时亮了,然而她的高兴才刚浮现却听花满楼宠溺道,“正巧,花某也舍不得诗音,怕是要在府上多叨唠些时日了。”
白菁猛地瞪大眼。
什么意思?不给你白姑娘,这颗甜瓜就要死赖在府上不肯走了?!
黑心的坏瓜,那这言外之意岂不是人跟狐狸,你非要带走一个是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