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办妥,明哲悠哉悠哉地走了回来,看上去信心十足。 本想着韵儿看见他这副摸样,应该会挺高兴的,没想到韵儿一开口,便给他当头一棒,“一口一个侍女姐姐,叫得还挺温柔嘛!都没见你对我这般好过。” 明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韵儿,不至于吧!这你也要吃醋?” 明哲彻底服了韵儿。他走到韵儿身前,从她手中接过包袱和两把剑,适才他上场的时候,带着这些东西不太方便,便让韵儿代为保管。 “别闷闷不乐嘛!开心一点!我答应你的事,可是都做到了,你何必苦着脸呢?” “一个侍女,你都叫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可我呢?你哪次对我有这般好过?” “这便是你闷闷不乐的缘由吗?在我看来,大可不必!我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若非为你争夺这个席位,我何必丢掉面子,放下尊严,跟一个侍女虚与委蛇呢?韵儿,你扪心自问,我对你真的有那么差劲吗?站在我的角度,除了鸢儿,我待你何曾差过?就连诗瑶都没有这般待遇!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你还不满意,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我已经尽力了!若你不喜欢我叫你韵儿,那我以后就叫你婉仪好了!咱们彼此以字相称,谁也不高谁一等。若你已厌倦我,不想再看见我,我可以连夜送你回京都。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当做我们从未见过面吧!” 明哲的语气很轻,完全没有斥责韵儿的意思,甚至连责怪都说不上。正如他说的那般,他已经仁至义尽了,韵儿的每个请求,他都尽力去满足,但人终归是人,终有穷尽之时。难道韵儿想要天上的月亮,他就得上天揽月?想要海里的鲛珠,他就得下海屠鲛? 先不说做不做得到,即便做到了,代价又是什么,换来的又是什么?他不是神,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若能博她一笑,即便再大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或许就如她说的那般,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内热,看似对任何事都不关心,实则比起任何人都要上心。 明明他的语气很轻,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可在韵儿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利刃,深深扎入她的心。在她眼中,明哲对她的态度,不可以温柔二字形容,因为从她见到明哲的那一刻开始,明哲对她的态度,她对明哲的态度,忽冷忽热,一时温柔,一时凶狠,或许一句话,他俩的关系便可走向极端,抑或一句话,他俩的关系便可重归于好。 从小她便生活在一个整日受人监视的环境中,她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冷漠,其中也包括她最亲近的人,她的父亲——南宫明。她没有经历过温柔,若非要说,唯一的温柔便是她与玉雪见面的时候。同病相怜,一见如故。自此她遇到了第一位朋友,本以为这就是终点,殊不知她以后的路还很遥远! 一点温柔无法感化她冰冷的心,恰如蚍蜉撼不动参天古木。她对玉雪的态度依旧是热情中夹杂冷漠,有情中带有无情。这跟她生活的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致使她为人处事,悉有不合情理之处。总以自己为中心,希望身边的人都围绕她一人即可。 若非明哲了解她的身世,和她这种人待在一起,那是绝无可能的。明哲处处都在忍让她,若是哪里做的不对,惹她不开心,明哲都会及时认错,哪怕他自己没有错,他也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这便是明哲对她的温柔,独一无二的温柔。 心性再好的人,也会有被磨平的那一天,韵儿的无理取闹,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忍受得了的,把她这种人带在身边,就像身上绑着一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这个炸弹便会爆炸,爆炸的威力更是难以预料的。即便明知如此,明哲依然把她带在身边,他不在乎后果如何,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尽力补偿她,即便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也无所谓了。 “明哲,你是不是生气了?”韵儿的声音变得柔弱,不像刚才那般强硬。 明哲轻轻摇头,低声细语:“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已厌倦了我,无论我做什么事,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你称心如意。与其把你绑在身边,让你整日看见我,倒不如把你送回京城,自此不再相见。你看不见我,便不会觉得烦闷。” “我不回去!我从未说过我厌倦你,也从未说过我讨厌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只是不懂,为何你对鸢儿那般温柔体贴,而对我总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我和鸢儿相比,到底差在哪里?” 不待韵儿反应,明哲抱住了她,凑近她的耳边,“说话那么大声干嘛?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也不害羞?” 韵儿望向四周,大伙都在盯着他们看,韵儿脸上微微泛红,这下子有理也解释不通了。 “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你不必与鸢儿相比,她是她,你是你,跟她相比,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任何人的态度,不可能千篇一律。遇上讨厌的人,我总不能热脸贴冷屁股;遇上喜欢的人,我总不能置人于千里之外。你是个例外,因为你是……” 明哲松开韵儿,会心一笑,“原因我告诉你了,以后不准再胡闹了!” “你明明什么都没说!”韵儿一副委屈的样子。 明哲才不理会她,转身便向大伙解释:“抱歉,舍妹顽劣,不重场合,公然喧哗,若有得罪诸位之处,还请多多包涵!陆某在此谢过!” “舍妹?”韵儿东瞧瞧,西看看,没看到鸢儿的身影,那他说的是谁? 她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他该不会说的是我吧?” 就在这时,刚才的那位侍女也回来了,脸上还带着喜悦的表情。 “看来有成!”明哲会心一笑。 韵儿拉住明哲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明哲,你刚才说的是我吗?” “啊?你说啥呢?”明哲没搞懂韵儿的意思。 “就你刚才说的话,是承认我是你妹妹,对吧?” 明哲说这,韵儿指那,他俩的关注点就没放在同一件事上。 “韵儿,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当前的事上吗?扯那么远干嘛?我都快跟不上你的思路啦!还有一点我须在此声明,我何时承认你是我妹,这话要是传入鸢儿的耳中,不说别的,我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啦!你能不能为我考虑考虑?” 明哲一通解释,韵儿脸上的表情逐渐黯然,“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鸢儿又不在这里,你顶替一下她的身份,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也看到了,后面这群人都以为我俩是兄妹,我若不这么说,叫你我情何以堪,叫大伙情何以堪?就顶替这么一次,若你不喜欢,大不了下次我换一个身份啦!” “谁说我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韵儿心里暗自窃喜。 “只要你没意见,其余都好说!”一个称呼而已,明哲才不会在意这么多,但韵儿就不一样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称呼她,无缘无故多个“哥哥”,是喜是忧,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人来了,接下来看我眼神行事!”明哲使了个眼神,暗示韵儿做好准备。 侍女拿着两人的作品,面带微笑,慢步走到两人跟前。 “两位公子,这是你们的诗作,很抱歉,梦然姑娘并未看中二位的作品!” 侍女的话,出乎大伙的意料,明哲的作品晦涩难懂也就算了,可这位儒生的作品,无论是蕴意还是手法,都是上佳之作,梦然姑娘没理由看不上啊!莫不是梦然姑娘先行看过明哲的作品,觉得晦涩难懂、曲高和寡,心生厌恶,再看儒生作品的时候,心中惆怅不解,再加上厌恶之心作祟,便觉得这幅作品也不尽人意,连同两幅作品都未相中。 如此解释,似乎有些道理,大伙纷纷把目光投向明哲。 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明哲难免心惊胆颤,心想:“都看着我干嘛?这关我何事?你这是叶梦然自己的选择,又不是我左右的,好似我暗箱操作一样!再说,我的作品不也被淘汰了,即便要撒气,也不该往我身上撒啊!” 大伙的眼神,如狼似虎,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样。儒生的眼神,划过一丝黯然,但更多的是愤怒,明哲早不上晚不上,偏偏要跟他一起上,这下好了,受明哲牵累,两个都没选上! 一下子明哲就成了大伙的罪人,众矢之的,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明哲心里有气却撒不出,这么多人他可得罪不起,只能在心里泄愤:“我去!做人可不带这样的!我们没选上,不就代表你们还有机会吗?你们不谢我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埋怨我。我招谁惹谁了,这是叶梦然她自己的选择,我又没在旁边看着,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瞧见现场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侍女赶忙解释道:“我想大家是误会了!二位公子的作品确实很出色,但很可惜,梦然姑娘并未看中二位公子的作品,这与二位公子的作品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梦然姑娘个人不喜罢了,二位公子不必如此沮丧。” 这一刻,明哲忽然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好心人还是有的。 “听到没,听到没!这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有事没事,就往我身上揽,我可不背锅!” 韵儿还是头一次见到明哲如此这般。 “既然这是梦然姑娘的意思,那我等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一局是我败了!不过姑娘走来的时候,面带喜色,莫不是嘲讽我二人,自负才识渊博,却未能俘获梦然姑娘的芳心?” 一听这话,明哲倏然精神,“大哥,你是真的狠!不找茬,你是过意不去吧!你我的矛盾还没解决,就跟人家侍女找茬。大哥,古往今来,非你一人莫属!” 明哲由衷佩服这位儒生,话不会说就别说啊!哪壶不开提哪壶,人才啊! “公子言重了!我并未有意嘲讽二位公子,或者说我脸上的笑容,与二位公子并无瓜葛,还请这位公子不必往自己身上揽事。” 明哲刚才还有些不爽,不过这位侍女的话,瞬间让他心里舒畅,“傻了吧!叫你自作多情,与你无关,还偏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下打脸吧!” 看见明哲脸上得意的笑容,儒生气不打一处来,他堂堂一代学士,书香门第,师承应天府书院,居然被这种人瞧不起,这叫他面子往哪儿搁! “你笑什么!你不也被淘汰了吗?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与我站在一起!”儒生趾高气昂道。 “确实!无人欣赏,也是一种罪,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罪!”明哲蔑视一笑。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瞧不起,这口气他岂能咽下,冷哼一声:“粗鄙之人,言辞低俗,岂配与我为伍,岂配与我言谈!” “既然你说我不配,那我就不配呗!”明哲才不屑与这种人逞口舌之利。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场面一度紧张,气氛都快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大伙也不知该站在哪一方,不过瞧两人的衣着打扮,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儒生一定身出名门,而明哲衣着简陋,得不得体暂且不言,跟这位儒生相比,犹如云泥之别,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站在哪一方,不言而喻。 侍女看不下去了,儒生完全就是在仗势欺人,仗着自己身出名门,有这么多人作依靠,便欺负两个外来人,真是恬不知耻,为读书人所不齿。 “两位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虽然梦然姑娘没有相中二位的作品,但梦然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便是这位姑娘的作品。” 侍女指向韵儿,大伙也跟着把目光望向韵儿。 “她不是没上场吗?哪儿来的作品?”儒生当场震惊。 不仅是儒生,在场之人除了侍女和明哲,每个人的脸上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就连当事人韵儿本身,也毫不知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韵儿诧异般望着明哲。 事情还得回到侍女临走前,明哲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 “侍女姐姐,能否帮我给梦然姑娘带句话?” “什么话?”侍女问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明哲脱口而出。 “仅此一句?”侍女最后确认一遍。 “仅此一句,足矣!还请侍女姐姐告诉梦然姑娘的时候,不要提及在下,而是……” 这句话明明是从明哲口中说出的,可明哲偏偏要侍女将幕后之人说成韵儿,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叶梦然看罢儒生和明哲的诗作皆为不满,便想叫侍女,将诗作还给二人。 侍女虽不理解明哲这么做的缘由,但还是按照他所言,将那句话原封不动转述给叶梦然。哪曾想叶梦然听过那句话后尤为大惊,丢下明哲和儒生的诗作不说,还要亲自见一见这位幕后之人,侍女顺带将韵儿的名字说出。 明哲所念诗句,正是前唐诗人李义山之作——《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之作,爱诗之人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有人说这篇诗是写给令狐楚家一个叫“锦瑟”的侍女的爱情诗;有人说是睹物思人,写给故去的妻子王氏的一篇悼亡诗;也有人认为中间四句诗可与瑟的适、怨、清、和四种声情相合,从而推断为描写音乐的咏物诗;此外还有影射政治、自叙诗歌创作等许多种说法。 千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体而言,以“悼亡”和“自伤”说者为多。 诗题“锦瑟”,是引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咏物诗,但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锦瑟无关,而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 明哲所创诗作——《屋内》,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写下这篇《屋内》,并非以此诗,俘获梦然姑娘的芳心,而是想以此诗为引,勾勒出她藏在心里的那份情。 得知经过,儒生又不服气了,谴责道:“这不公平!这首诗乃前唐诗人李义山之作,她用此诗,便是抄袭,应判其违规,剥夺其参赛权利!” 明哲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早就备好了说辞:“你说我妹违规了,何以见得?此诗乃前人之作不假,但此次比试的规则很简单,作诗一首,题材不限,并没有说不能用前人之作啊!” 明哲的话一下子说得他哑口无言。比试规则确实很简单:作诗一篇,题材不限。这里是“作”字而不是“创”字。作,写也,只是写一首诗,至于这首诗是不是自己的,规则里并未强调,也没有说不能用前人之作。只是他太过呆板,不懂得变通之道,才着了明哲的道。 这一局是他输了,而且输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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