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商贩就已开始摆摊,街上陆陆续续出现行人。怡红楼的灯火彻夜通明,这不还有几个客人摇摇晃晃地从楼里走出来,他们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眼眶上还有两个醒目的黑眼圈,喝得醉醺醺的,路都看不清,一下往这边偏,一下往那边偏,摇摇欲坠。一阵凉风吹过,他们瑟瑟发抖,抱紧彼此,慌忙逃离。 玉雪倚靠窗台,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就在这时,旭日东升,一抹阳光照在她吹弹可破的脸蛋上,一股暖流涌入心间,她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似鲜花般艳丽,一笑倾城。 她阖上窗户,只留下一道缝,让清风流入,然后坐在凳子上,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为自己梳发。这虽然不是她第一次梳妆打扮,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她习惯了房间的布局,习惯了清晨站在窗边,迎接第一缕阳光,习惯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习惯了客人的喧哗声,习惯了歌舞的乐曲声,习惯了梁妈妈温柔而严厉的训斥声……想当年,她初进怡红楼的时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楼里的小姐见了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只能做一个伺候人的丫鬟,为客人端茶送水,为小姐梳妆打扮。脏活累活她都干过,却无半分怨言,因为她知道若非梁妈妈好心收留她,她恐怕早就饿死街头,暴尸荒野,哪会有今天?也多亏梁妈妈的贴心照顾,她才有机会一展才华,凭借一曲剑器舞,走红大江南北,成为世家公子追捧的对象,成为怡红楼的头牌。 她也想过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好,不必担心衣食住行,不必担心受苦受累,待在怡红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这是多少人羡慕却得不到的好日子!可每当想起娘亲临终前的话和那把家族世代相传的湛卢剑,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远不止此,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这是与生俱来的责任,她逃避不了! 明哲的出现促使她下定决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江湖很大,她也想出去走走。娘亲的遗愿是希望她将剑器舞发扬光大,而今她做到了,恰如诗中所言: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天下无人不知公孙剑器舞,她答应娘亲的事已经做到,现在她该为自己而活。 锄强扶弱,救死扶伤,这样的生活是许多人心之所向,她也不例外。谁想平庸地活一生?谁不想到轻剑快马恣意,携侣江湖同行?这个话题她与韵儿探讨过无数遍,每次韵儿来找她,总会带上几本武侠话本,韵儿讲的天花乱坠,她也乐在其中。一颗种子埋在了心里,只待时机一到,这颗种子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明哲的出现恰巧加快了这个过程,特别是听见明哲称她是湛卢剑主的时候,她心里的那颗种子再也抑制不住,破土而出。 十大名剑,驱逐黑暗,迎来光明,救民于危难之刻,护国于存亡之间;十大剑主,侠肝义胆,锄强扶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她很有幸,能成为其中之一,湛卢剑主——仁义未饶轩冕贵,功名莫信愧神悭。(选自北宋诗人王安石之作《寄石鼓寺陈伯庸》) 王府之内,闺阁之中,一股兰花香味弥漫在房中。幽兰香风远,蕙草留芳根。诗瑶喜欢兰花,院内的花坛里种满了兰花。兰称君子,又喻美人,生于幽谷,淑慧雅淡,不争于世,孤芳自赏。其香清逸,其性幽娴,玉骨冰姿,人见人怜。 诗瑶喜欢兰花,不仅仅是因为兰花高尚雅洁的品质,更是因为凌云和小穹的一片心意。 诗瑶生辰之日,王府大摆筵席,满朝文武前来恭贺,带的礼物琳琅满目,数不胜数,有的甚至价值连城,可诗瑶一样都看不上,这些礼物对她来说,太过庸俗。 这些大臣极力讨好她,无非是看中了她爹王爷的身份,故意献殷勤,拉近距离。诗瑶本不想搭理他们,可来者是客,她还是勉强自己,恭迎他们。 筵席即将开始,客人纷纷就座,可诗瑶还是站在门口,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诚王不见诗瑶的身影,派小媛出去找,小媛将王府上下翻了个遍,都没找到诗瑶,就当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忽然看见诗瑶站在门口发呆。她急忙跑了过去,拉住诗瑶的手,就要往正厅走,却不想诗瑶死活不愿意,非要站在这里等人。 小媛不明白,宾客明明都到场了,诗瑶在等谁?筵席即将开始,那人怕是也来不了了!诗瑶若再不回去,王爷一生气,她挨罚不说,诗瑶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为了诗瑶,小媛顾不上诗瑶的感受,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 就在这时,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诗瑶看见了,面露喜色,喊了一声“哥哥”,挣脱开小媛的手,直奔那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瞧衣着打扮,应该是世家子弟。诗瑶不顾旁人,直接投入那人怀中,紧紧抱住他。他身边的小女孩看见这一幕,只是会心一笑,并未多说什么,好像对诗瑶的这般无礼之举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能让诗瑶如此上心的人,这世间除了她爹,也只剩下凌云和小穹了!凌云作为她哥,出席她的生辰筵席,理所当然,不过府中事务繁忙,凌云分身乏术,赶紧赶慢方才赶出一点时间,正好在筵席开始前,带着小穹赶到王府。 凌云事务繁忙,也没时间准备礼物,两手空空参加筵席也不好意思,所幸小穹帮了凌云解决了这个难题——她知道凌云没时间准备礼物,所以私下为凌云备好了礼物。这份礼物不单单是一份生辰之礼,更是承载了他们三人的情谊。 那是一块玉佩,不过这块玉佩很奇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兰花的香味,虽然很淡,但还是能嗅到。玉佩的正面刻着“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句诗选自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之作《九歌·湘夫人》,诗中描绘的“祈之不来,盼之不见”的惆怅心情,正是小穹选取此句的真正用意。玉佩的背面刻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句诗也是选自屈原之作《九歌·少司命》,这是凌云选的诗句,言简意赅,却饱含深情。这份礼物说不上贵重,却也是凌云和小穹的一片心意。 这块玉佩诗瑶一直留在身边,视如珍宝,哪怕睡觉的时候都是贴身保管。玉佩散发的兰花香味经久不衰,凑近一嗅,还是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这正是玉佩的神奇之处,也不知小穹是从何处弄到的。 自那时起,诗瑶便喜欢上了兰花,院内的花坛里也都种上了兰花。看到这些兰花,便如同看见凌云和小穹,它们承载了诗瑶的思念。无论去到多远,回来看见这些兰花,诗瑶就不会感到孤单。 诗瑶坐在梳妆台前,画黛眉,点绛唇,精心打扮。这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慢了。小媛在一旁帮她收拾行李,眼眶里充盈着泪水,以前诗瑶出远门,小媛总是陪在她身旁,尽心服侍,久而久之,她们之间的情分并非限于主仆,更似姐妹。可这一次不一样了,诗瑶身边有了凌云,便让她待在家中,小媛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服气和不舍。 诗瑶不是不想带上小媛,只是这次不同往日,她不是以王府千金的身份行于世间,而是以赤霄剑主的身份行于江湖。这一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麻烦,不知会陷入几次险境,带上小媛,无疑会让她置身险境,这是诗瑶不愿看到的,把她留在王府,也是出于她的安全考虑。 十大剑主,心系天下,欲以手中利剑,划破黑幕,迎来光明。诗瑶身为赤霄剑主,身负重责,仁政王道便是她的目标,这也是上天赋予她的使命——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选自唐代诗人李商隐之作《汉南书事》) 相府之内,庭院之中,明哲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满不情愿地踏出房门。 他来京城的这几天,每晚睡觉都不踏实,不是伤口作痛,就是半夜噩梦,反正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无事烦心,明哲本想睡个懒觉,却不料院子里总是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吵得他被迫起床。 觉没睡好,明哲心里那叫一个气,拖着疲倦的身子,推开房门,揉了揉眼睛,他想看看究竟是谁在那里捣乱。 眼前的景象他惊呆了,韵儿和鸢儿起那么早不说,她们起床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练剑,怪不得明哲总是听见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敢情是她俩练剑时兵器相碰发出的声音。 “我说二位,至于吗?大清早的起来练剑,合适吗?让我睡个懒觉,不好吗?”明哲委屈道。 “祖逖闻鸡起舞,匡衡凿壁偷光。哪一个不是废寝忘食、发愤图强?前人尚且如此,我们又岂能甘于落后?”韵儿出口即是大道理,听得明哲一脸茫然。 “至于说的那么好听吗?想练剑我又不拦着,我只想说能不能让我睡个懒觉?我已经忙了几天了!夜里提心吊胆,睡觉都不安稳。我来京城这几天,不是他人被刺,就是我被刺,前脚刚打完七品,紧接着就是八品,顺带捎上两个九品,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有累的时候,你们就不能看在我救了你们的份上,让我睡一个懒觉吗?”明哲欲哭无泪,摊上这两个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按约定,今日我们该出发了!与其在这里诉苦,倒不如收拾行李,免得最后忙手忙脚,一样都做不好!”韵儿这话明显是对明哲说的,话中似乎带有讽刺之意。 明哲坐在台阶上,右手支撑着下巴,两眼无神地望着韵儿,无精打采地说:“收拾行李?韵儿,你太瞧得起我了!我俗人一个,比不上你世家千金,我一身褴褛,两袖清风,背负三尺,脚踏四方,顶多算上我妹,其余的我一样都没有。你叫我收拾行李,请问我该收拾什么?” 明哲这话属实没毛病,他初到京城,居无定所,第一夜便被韵儿“追杀”,被迫躲进一间破宅里,和鸢儿凑合过了一夜。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先是在武侯府养伤,后又住在相府,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啊! 这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他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给玉雪赎身,他找诗瑶借了一千两黄金,那可是整整一千两黄金,就算把他自个儿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现在的他衣食住行皆不由己,若不是韵儿瞧他可怜,好心收留他,他估计得睡在街头。做人能做到他这样,估计也没谁了! “你不是还有秣房吗?”韵儿反问一句。 明哲自嘲道:“秣房跟我有关系吗?相令我都给你了,我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若你不信,大可搜身!”明哲起身,两手摊开,耸起肩膀,原地转了一圈。 “这么说来,你还挺可怜的!”韵儿假惺惺地说。 “可怜,这个词已经无法形容我。我经历的你想象不到,闲暇时,你可以问问鸢儿,我们这一路走来,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觉得单凭我经历的,我都可以写一本书啦!” 明哲说话,有时浮夸、不正经,但这一次他说的全是真的,他经历的无人能想象,包括他的亲妹妹鸢儿。上官凌云到陆明哲,这不单单是名字的变化,更是性格习惯的变化、从内而外的变化。试想一段前所未有的记忆凭空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会有怎样的感受?接受还是排斥? “鸢儿,你哥平日里也喜欢说大话吗?”韵儿这话差点把明哲气吐血,不过转念一想,明哲的苦衷只有他自己知道,韵儿又岂会理解。 “韵儿姐姐,你别看哥哥说话浮夸,该正经的地方,他还是会一本正经。他没说错话,也没夸大其词,他的经历确实很难想象。你只看到了表面的他,却不知他的内心……” “鸢儿,够了!”明哲强行打断了鸢儿的话,“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不需要他人的理解,只要你明白就行!时候也不早了,收拾好行李,我们也该上路了!” 话音刚落,明哲便转身回到房间,他刚起床,还没洗漱,衣服也没穿好,这个邋遢样子出去见人,他还怕丢脸呢! 明哲走后,韵儿心事重重,她很好奇明哲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鸢儿提及关键处,他便忧心有忡,制止鸢儿说下去,似乎是在刻意隐藏什么。 “鸢儿,你哥是不是经历过非常之事?” “岂止是非常,简直是惨绝人寰!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却不愿让他人承担,每当遇到麻烦,他便独挡一臂。他内向的性格,与他的过去息息相关。他的身上有许多故事,此去杭州,路途遥远,一路上有许多时间,我便将哥哥的过去一一告诉韵儿姐姐吧!” 鸢儿是明哲最亲近的人,这些年她一直陪在明哲身边,明哲所经历的她都看在眼里。若想知道明哲的过去,问鸢儿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你把他的过去都告诉我,就不怕你哥生气?”韵儿想知道明哲的过去,却不想牵连鸢儿,明哲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 “哥哥不是说,闲暇时,韵儿姐姐可以问鸢儿,我们这一路走来,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可是哥哥亲口说的话,所以鸢儿告诉韵儿姐姐哥哥的过去,并未违背哥哥的意思。” 鸢儿倒是机灵,三言两语就把韵儿说服了。 “别废话了,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吧!” 明哲肩上搭着一块毛巾,端着一碗水,倒进嘴里,仰起脖子,涮了涮口,然后吐在一旁的花坛里。 “明哲!”韵儿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明哲,很生气的样子。 明哲意识到了不对,“这花坛里的花不会是你种的吧?” “你说呢!”韵儿怒目圆睁地望着明哲,惊得明哲后背发凉。 “淡定,淡定!生气会使人长皱纹,你这么漂亮的人,有皱纹就不好看了!不就是一坛花嘛,我赔你就是,你可千万别动怒!”明哲委屈求全,小心翼翼,生怕韵儿生气。他已经不止一次惹韵儿生气了,韵儿一生气,他就头大,就得想方设法哄韵儿高兴。 “你身无分文,要怎么赔?”韵儿没好气地说。 韵儿这话算是说到关键点上了,他确实身无分文,但谁说赔偿一定是钱呢?明哲从身后摸出一本书,顺手就丢给了韵儿,“这本剑谱就送你了,算是我的补偿!” 韵儿定睛一看,“湮灭剑式!这不是你独门绝学吗?” “一本剑谱而已,别大惊小怪的。湮灭剑式是我自创的剑式,但它的威力你见识过了。这本剑谱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倒不如送给你,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明哲倒是出手阔气,独门绝学就这么送人了!居然也不心痛一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明哲,你可想好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韵儿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抱着明哲的剑谱,不肯松手。 “既然都给你了,我自然不会收回。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鸢儿,这本剑谱她早就学会了!” “什么!”韵儿一脸震惊望着鸢儿。 鸢儿瞥了明哲一眼,然后挽着韵儿的胳膊,一边往房间走,一边笑盈盈地说:“韵儿姐姐,你别听哥哥胡说……”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明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摇头,长叹一气。 他转身正要回到房间,却晃眼看见石桌上放着一支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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