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玉居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龙寂樾踏上一叶轻舟,沿水路飞驰。 此间事一了,暂去了一重隐患,但连鼎生究竟能将十二龙坛经营到何种地步,还需要观察。今日混战之中,他已看准几个身手好又头脑灵活的人,可以着力栽培,养为亲信,再辅助连鼎生。 这件事正好交由戚进去做。此人淳朴踏实,又一腔热忱,他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应当十分可靠。如今他入江湖时日尚短,可借此事历练一番,若初心不改,日后当有大用。 龙寂樾正思索着,低头瞥见被血水浸透了的袖管,又看看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痕,忽然心里一动,那幅画像可莫要弄脏了——伸手入怀,摸索一阵,却不见踪影。 呆了呆,一时间,万种情绪疯涌而上。 自那日林中分别,他就要成婚,依辰兮的性情,断不会与之纠缠,甚至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一旦离开,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头。 他一向欣赏她的果决,但那一刻,他却深深希望她不要如此洒脱,不要为他着想。若辰兮肯转过身来抱住他,不管不顾,哭着要他取消婚礼,扪心自问,他大概会不顾一切。 什么仇恨,什么名声,什么大局,也许没那么要紧了。 可惜辰兮不是旁的女子,她永远不会抓着他的手臂,哭着求他不要离开,也不会使任何手段来争夺他。 她只会先离开。甚至不会带着怨恨,不会念念不忘。她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际遇,会用自己高兴的方式,度过此生。 所以龙寂樾从未幻想过,辰兮还会回来。 当然,他也有能幻想的事。在谷底的那些深夜和清晨,他把怀中之人幻想成辰兮,久久抱着她,将头埋进她的长发。 他不许她动一动,更不许她开口说话。 直到晨光照进幽暗的石室,照得他不得不看清了一切,才颓然起身。 他觉得,自己余生大约就是这样度过了。自己或许还会有别的女人,但无论是谁,都是一样。 今日在谷底湖畔,他静坐沉思,看着手中剑尖有意无意撩起的水花,不知不觉又想到了辰兮。想到她如今和江怀珠他们不知走到了何处,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不知心里是否难过。 还有许多让他担心的事。辰兮的身世,将来或者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不知真到那时候,江怀珠是否愿意保护她?还有那个叫宋泽的臭小子,居然要一直跟着她了,他想干什么?他何德何能,居然想一直陪着她么? 正想着,乌惜潺忽然微笑着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第一次同他谈起了辰兮。 她说那日在天龙门大殿上,初遇这位姐姐时,便觉她又美丽又勇敢,自己很是羡慕。又说曾听宋泽谈起,这位姐姐的厨艺很是了得,竟能将蛇虫鼠蚁都制成佳肴,令人叹为观止,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品尝。 龙寂樾有片刻恍惚,不觉淡淡微笑。 万想不到,便在这一刻,辰兮竟真的回来了。 若他早知道,这一切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许多事,他绝不会做...... 不过如今不是后悔的时候,上天既然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就绝不能再放过。 这一次无论用什么方法,哪怕是强求,他也要把她留下来,把她牢牢拴在身边。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他不管了。 至于其他障碍,更加不管了。 龙寂樾打定了主意,那画已遍寻不见,不知何时掉落,心道:“无妨,来日我亲手为她作画,画一千张,一万张。” 突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飞掠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在船头上。龙寂樾抬头一看,不禁一惊。 此人一袭白衫,长身玉立,腰间佩着一柄莹白长剑,眉目间温润如玉,神情恬淡平和,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春风中。这样一个人,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龙寂樾更加不会。 此刻龙寂樾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的脸上戴了半边面具,左手上也戴了一只银丝手套,不知所为何来,心中警觉,冷冷地道:“杨君瀚...你怎会在这里?” 杨君瀚道:“说来话长,不过现在却没有时间解释,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龙寂樾皱眉:“去哪里?” 杨君瀚道:“一言难尽,咱们到了便知!” 龙寂樾冷冷道:“不必了,我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不要挡路。” 杨君瀚道:“你不想为老爷子报仇了?” 此言一出,龙寂樾浑身一震,手上不觉握紧了饮龙剑,逼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杨君瀚目光一亮:“很好,你已经拿到了饮龙。”手亦抚上腰间莹白如玉的长剑,微微一笑,“御鹤伴我五载,今日终于见到兄弟。” 又正色道:“我已查明乌牧远的行踪,机不可失,咱们速去捉拿,倘若走漏了风声,恐怕再难寻觅!”起掌向水面一击,一股强劲的掌风挥出,小船调转了方向。 此刻距岸边已不足十丈,以龙寂樾的轻功自可跃至,辰兮还在竹林外头等着他。 龙寂樾咬了咬牙,终于收回步子,盯着杨君瀚,森然道:“你最好没有骗我。” 二人一路行船到岸,又展动身形,飞驰百里。龙寂樾与杨君瀚并肩而行,深觉他气息绵长,身姿飘逸如清风,不觉瞥了一眼他腰间那柄白玉般的御鹤剑,不知他这身功夫是修习那“自修”剑法所得,还是这些年在巫山派中得了神女真传。 自己虽然多年来一直勤练不辍,在同辈人中罕逢敌手,但修习诡道剑法时日尚短,恐怕对饮龙剑的驾驭,远不及杨君瀚对御鹤剑,双剑若有对战之时,不知是怎样光景。 二人飞掠至一处荒地,杨君瀚顿住脚步。 只见四周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是一片破败凌乱的旧屋舍,想是不知几多年前的富户,人去楼空,留下这连片的荒梁蓬窗。 当中有一栋大屋,灰尘扑扑,大门紧闭,连窗户都用厚油纸糊住,看起来那样灰蒙蒙,死沉沉。让人多看一眼,心里就像被堵住了,又凄凉又难受。 杨君瀚微笑道:“陋室空堂,岂不闻当年也曾玉笏满床。”说完,向半空轻轻一揖。 大屋之中忽然飘出一阵浅笑,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歌似吟地唱道:“君不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世无常,道无相,何必自苦空嗟叹?祸福轮流转,不如纵身随影去,觅得真乾坤,行乐须及春!” 声音如泣如诉,又自有一缕撩动魂魄的意蕴。听之似烈火余烬,最后一丝欢愉,令人心生绝望,却愈加迷幻醉狂。 歌声散去,大屋厚重的木门“吱呀”错开一道缝隙,内里透出微光,还隐隐传来鞭打之声。 这是一个静静的邀请,好像是被魔鬼邀入地府。 龙寂樾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杨君瀚微笑:“你仔细看看。” 龙寂樾再度审视这间灰蒙蒙的大屋,突然眯起眼睛,在屋檐下,隐然露出半截漆黑的匾额,上书两枚绛字:青楼。 龙寂樾哑然失笑:“倒是直白得很,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 杨君瀚笑道:“怎样是像样?她们是青楼,就叫青楼,实至名归,这岂非是最好的名字?” 龙寂樾四下看了看:“开在这种地方,人影没一个,鬼影倒是不少。” 杨君瀚哈哈一笑:“你居然来担心青楼的生意,那可是老鸨的事!” 笑眯眯地拍一拍龙寂樾肩膀:“烟花柳巷千篇一律,像照花别苑那般风雅,已是别有心思,但仍不过是歌舞升平。这间青楼么,却...呵呵,很是不同,许多人一掷千金,只为一尝滋味。此处的客人非但不少,简直很多,达官贵人、名门望族、武学世家,甚至连番邦浪人、释迦高僧都来过不少,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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