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兮闷头出了林子,抬眼却见龙寂樾正在路边等她,他将马的缰绳扔给她:“玉绵山距此地不近,这马给你。” 辰兮一怔,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内伤初愈,不宜行轻功奔波。想到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内一阵悸动,正待说些什么,龙寂樾却已转身走了。辰兮默然瞧着他背影,心中苦涩难抑。是啊,已经如此这般,还能说什么呢? 便在这时,只听得风中衣衫响动,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飘过来:“呵呵,真是怎么瞧也瞧不够呀,是不是?” 辰兮乍听见此声音,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僵立半晌,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姬苏瑶光彩照人的模样似乎更胜从前,便如春日里的牡丹,明艳夺目,令人不敢逼视。辰兮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顿觉刺目,稍稍移开了目光。 姬苏瑶掩口笑着:“是很像呢,怪不得你瞧不够了,是不是?怪不得,你胆敢忤逆师父舍命救他,怪不得你总也不肯离开江南,不肯离开他身边。呵呵,师妹,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找到一个可以代替风儿的人,真是可喜可贺,师姐我都不晓得该送你什么贺礼了!” 辰兮眉心如被利刺划过:“你别胡说。” 姬苏瑶道:“胡说?且不说他们长得有多像,就凭你当初三番五次贴近天龙门,纠缠于他,到底有多少是受了师命,又有多少是你主动为之,你心里有数。若非因着他与风儿相像,你会花这么多功夫在他身上?去岁今朝,当你第一次看着他从天龙门里走出来,应该也是吓了一跳吧?...师妹呀,我太了解你了,旁的事都有决断,但一遇上这种事嘛,就瞻前顾后,半死不活的,生生耽误了许多好时候。其实呢,人生苦短,尽欢便好,何必在意那么多真情还是假意?影子这东西,虽不是真的,但能时时瞧得见,便是它最大的好处了。师妹,你说是不是?” 辰兮全身僵直。 姬苏瑶轻笑一声:“不过么,这话说回来,这人再怎么像,终究是比不过风儿的,这样冷冰冰,哪里有风儿半点温柔体贴?南风南风,当真是名如其人,便恰似这南地和风,嗯——”她闭上眼感受一阵风吹过,“好舒服。” 辰兮忍无可忍,怒道:“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已经双宿双栖,神仙眷侣,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晓得你一直在帮师父传递消息,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理江湖事了么?” 姬苏瑶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好师妹,你当真是好骗得紧,这么天真,可当心让男人骗了去!你拿楚南风当个宝,在我这儿不过是个寻常男子罢了,要我为他退隐江湖,从此洗手作羹汤,他哪里能配?当年,那不过是哄他高兴说的玩笑话,想不到他竟当真了,你也当真了,还记到现在,说不得,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呢!” 辰兮心如刀剜,攥紧了拳头。 姬苏瑶欣赏着辰兮的表情,悠悠说道:“你可还记那一天,我在占星台上同你说的话么?” 辰兮锐利的目光一滞,骤然暗淡下来,她自然知道那是哪一天,也当然不会忘记那句话。 那时她刚执行完任务,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为了能早一刻见到楚南风,跑死了两匹马。 一踏上神女峰,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云华殿,推开那厚重的门,却扑面看见了一幅流光溢彩的图画:神仙一样美丽的师姐,和风神俊秀的他并肩漫步,何其安然,他们穿过云华殿层层叠叠的回廊,谈论着,玩笑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与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关系。 隔着巫山终年不散的云雾,他二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如同神仙眷侣,她便一下子抽身匿在了树丛之后,自惭形秽。 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四下里尽是神女峰弟子们的议论,感叹这位才来了几日的大美人,已经和神女的嫡传弟子如胶似漆、须臾不离,未来定是神女峰、乃至巫山派的女主人了。 她进了七录斋,那里一应书简茶器俱在,仿佛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淡淡的脂粉香气,定睛看去,书案上摆着的已不是她素日爱读的六韬和虎铃经。 原本的,耀眼如楚南风,合该有师姐这样的女子陪伴在侧,舞剑品茶、红袖添香,这才叫相得益彰。 她苦笑着退出去,心里这样想着,浑身便起了高热。十日里半梦半醒,胡言乱语,奄奄一息,直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走完回来,天地失色,心如槁木,浑浑噩噩地出了门,不知生有何欢。 她分明还记得自己临走之前,楚南风关切的眼神,嘱咐她早日回来,似有话要对她说。原来短短数月,沧海可变。 糊里糊涂地走着,不知不觉去到了占星台,那是她同他几次开怀畅饮的地方。结果月色之下,恰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无数次的梦境瞬间又回到眼前,在神女峰之巅,姬苏瑶回转过身,轻柔媚笑:“你可知,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死,风儿也会跟着我的。” 辰兮悚然一惊。 姬苏瑶见她神色已变,笑道:“这句话,倒是没有骗你的。”慢慢凑近了辰兮耳畔,“你不晓得,他有多听话。我将他的手筋挑断,让他再不能拿剑,又将他脚筋挑断,让他连路都走不成,他就那样躺在我身边,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问我,是不是这样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他这样问,我便不爱听,于是我将他的舌头也割了下来。他还是没生气,只是一直看着我,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于是我又将他眼珠也挖了出来。呵呵,你猜,现在他的心里有没有生我的气?上穷碧落下黄泉,风儿说过,至死也会跟着我,他一向说到做到,他连死都愿意和我在一处,又怎么会生我的气呢?不过这样一来,他寻不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荒山野岭里,我便要看看,他如何兑现诺言?” 辰兮心知这位师姐性情乖张,素来行事恣意,一时难以分辨她这些话是真是假,只听得手脚发冷,心头涌入许多问题,过了半晌,只道:“他...现在何处?” 姬苏瑶一怔,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去守着他不成?” 辰兮低下头:“既然你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那便告诉我吧。” 姬苏瑶道:“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又瞎又哑,说不定已经死了,你还想去找他?他再也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样子了,你还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辰兮默然片刻,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伤害他?当年你违抗师父,他也抛却了神女弟子的尊荣,你们不顾一切地离开巫山,远走高飞,如今你却说对他毫不在意么?” 姬苏瑶欣赏着自己白玉葱管似的手指,淡淡笑道:“若非你在意,我岂会在意?我就是为了看你绝望的样子,想看着你很想得到一样东西,却怎么也得不到的样子。当年你目送我们俩离开巫山时候,那副样子当真是又伤心又绝望,呵呵,我心里真是痛快得很!” 辰兮愕然叫道:“我与你有什么仇?咱们自小在一处长大,师父却只传你本门内功,悉心栽培,你从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呢?就算有一日被弃尸荒野,只怕也无人问津吧!”她扯起袖管,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上面几道蜿蜒丑陋的鞭痕入肉三分,虽早已结疤,仍然触目惊心。 辰兮泪如泉涌:“如果要恨,也该是我恨你,不是吗?你有师父的器重,有风儿的爱慕,还有美丽的容貌和一身绝好的功夫,你样样皆是得意的了,还有什么好怨恨的?” 她内心酸涩不已,想到自己漂荡至今,不过孑然一身,每一次仿佛要得到些温暖,却瞬间失去。情爱如斯,父爱如斯,不禁凄然苦笑。 姬苏瑶神情冰冷,没有再笑,也没有再讥讽。半晌,朱唇轻吐出几个字:“你等着吧。”突然展动身形,魅影似地掠走了。 辰兮呆了呆,转身伏在马背上放声痛哭。她自小跟随赤炎魔君,绝少有放纵的机会,在万分难过之时,也只能强忍于心,悲伤成疾。 但如今,训斥约束她的人已永远去了,相伴二十载,到底血浓于水。她心内好生后悔,为何不在临终前唤他一声“父亲”?哪怕是刚才与姬苏瑶说话,还是一口一个师父,如此不敬,如此不孝。可再不孝又如何,他还能看得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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