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日暖,黄莺初啼,四月的江浙一带寒气已退,温润和风中只沁出几丝凉爽,好不醉人。翠竹叠嶂,辉映着四处烟粉点点的桃花,春江水暖,亭台宇榭在碧绿的绸卷上风情如画。 钱塘江边的市集早已熙熙攘攘,这盐官镇本是历年观赏钱塘大潮的绝佳地点,人潮汇集,是远近闻名的镇子。此刻甫一告别冬日阴冷,豆蔻耄耋,言笑晏晏,便是一幅最欢喜最热闹的春景图。 市井之中,起了一座高高的戏台子,上有一年轻人正口沫横飞地说着评书。只见他一身好扮相,虽不十分华贵,却也有七分考究,衬得他笔挺的身姿颇有些玉树临风。 再听他口中所讲的,正是近十年来武林中崛起的青年才俊的故事,每到跌宕处,他就将自己扮作了那年轻的英杰,以自述的口吻讲出来。 他本生得好看,这样一来更让听众如临其境,将他想象成了那武林新秀。是以台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不断叫好。尤其是少女们,虽羞羞怯怯地不敢上前,却无不红着脸,眼睛里发着光,沉醉其中。 在戏台对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也有一对老夫妻在一唱一和地讲着什么。说书讲故事本不稀奇,但夫妻二人一同登台的却少见,只因为这个,才聚集了一小撮人。 只见那老翁衣衫褴褛,神情却似很愉快,笑眯眯地道:“老婆子,你可知道如今的武林是个什么样子?” 众人哂笑,这两个老家伙也来谈论武林局势吗? 那老妪一瞪眼:“我怎么不知道了?远的不说,就说这江南一带的武林,天龙门跟乌家庄平分秋色,安然共处。还有一个方家,虽说这些年不大露脸了,那也是武学世家,提起来谁不忌上三分?江南武林有这几个主儿镇住,可太平得紧喽!” 老翁哈哈大笑:“太平,太平?愚老婆儿哦,愚老婆儿。” 老妪哼了一声:“你笑我作甚?虽说那天龙门好生厉害,自创立以后,短短十年间便占了乌家庄半壁江山,可人家乌老爷半句怨言也没有,让出地盘,不兴战事,与龙家共主江南,这气度岂是常人能比?再说那龙家的小少爷,也非等闲人,自从他爹身遭意外,便一力担起天龙门,这几年非但没半点差池,反而更扩张了势力。听闻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驭下甚严,得门内上下敬服,宛如老掌门在世,这却如何做到?唉,真可谓是武林这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好后生啊!” 众人心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近十年来,天龙门崛起,乌家庄衰落,武林新旧势力交替。在这档口,龙家老掌门突然横死,龙少爷临危继任,却更加锐不可当,治下几年间天龙门继续扩张,已隐隐坐实了江南武林头把交椅。 这些事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说下去委实没有意趣。当下已有一人向旁边悄声道:“咱们去听对面的吧,那边正说到这位龙少爷是怎么连灭了西陵十二洞主,把火狐狸抢回来祭老爷子,可比这儿有趣儿多了!” 只听老翁高声笑道:“我说你愚,果真愚不可及!你当这江南武林就是一派安定盛世么?蠢哦,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变数造化,岂是你这个蠢物能知道的?” 那人一听,这话虽是老翁朝着老妪说的,但字字句句却似在说他一般,当下大怒:“你这老头说什么?” 老翁一怔,茫然道:“这位客官作甚?” 那人一看这老头老眼昏花、懵然无措的样子,懒得与他理论,拂袖而去。一转身,正撞上一位蹦蹦哒哒走过来的少女。那少女笑盈盈地也不生气,只围过来听那老翁说什么。 那老翁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老妪的脑袋,笑道:“你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活明白,也罢,我便送你几句话,让你从今往后,能活得明白些!”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心道:“这两个小老人儿倒有趣得紧。” 只听那老翁徐徐地道:“浊水难映桥头月,仙山未栖无量神,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你若能想明白这些,再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命数,自然就能活得明白喽!” 那老妪斜眼瞪着他,眼神中却透出服气,不再吭声。 那少女听得怔住了。众人早已不耐烦,纷纷嘟囔着“两个老疯子,莫名其妙”,跑到对面的戏台子,去听那龙少爷精彩的故事了。 老翁携了老妪的手,笑眯眯地转身要走,少女急忙冲上来:“老人家请留步,你这故事好像还没有说完!” 那老翁晃着脑袋微笑:“没有喽,没有喽,那下面的事儿,连咱也不知道啦!” 少女追问:“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老翁瞧了瞧,只见她一身淡绿色的衫子,清秀灵动,面上眸子漆黑明亮,若有星光,左眼角处有三颗小小的胎记,殷红点点,又衬出许多伶俐。 老翁缓缓点了点头,笑道:“小女娃,你现下不明了,我告诉你也无用,他日你若明了,便不用我告诉你了。须知江湖繁芜,人心易变,凡此种种,一应悲欢皆有所依。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执迷于象者,皆因妄起知见而有爱憎。当思这世间万法,如露如电,不囿于悲欢,便可归于那千净之地了。” 少女听着这绕口令似的话,眨了眨眼睛,也不再追问,只道:“我曾听闻,这世间万法,有一便有异,心若不异,则万法归一。既如此,我希望有朝一日,便能参悟前辈这四句话!” 那老翁朗声笑道:“老婆子,你听听,这女娃娃好大的口气哟,可不就跟你当年一样么?跟你那时候一样呀...” 那老妪满是皱纹的脸居然绯红了,推搡着老翁:“别说了,快走吧!快走吧!” 少女又上前一步:“老人家什么时候再来,晚辈还来聆听教诲!” 那老翁摆摆手:“不来喽,不来喽,老夫已觅得可意之人,传得真经,心愿已了,当随我家老婆子同归空境。既已归身,何必再来?” 此言又莫名其妙,少女默然片刻,不复多问,只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揖。 那老翁点点头,捻须笑道:“老婆子,看来我的心愿真的了啦!”二人互相搀扶,渐行渐远,终于淹没在熙攘的人潮中。 少女环顾四周,恍然如梦。忽听得对面戏台上传来叫好之声,只见那华衣美少年正神采飞扬地演着龙少爷是怎么智计夺火狐,台下少女们忘情地雀跃着。 少女撇撇嘴:“一点儿也不像。” 天龙门议事厅上,龙寂樾端坐在沉香木雕的交椅上,静静听着堂下之人的汇报。他虽无甚表情,但端坐着的身子似与这间肃杀的大殿融为一体,仍有一种阴沉的压迫感。 堂下之人名叫张铮,名不惊人,貌不惊人,却是个绝好的哨探,统领天龙门下百余个探子。这些探子称为“风筝”,意为被放出去但线还在手中控制,而张铮就是“持线人”,是龙寂樾的眼睛和耳朵。 张铮躬身道:“两个时辰前,水仙门为争夺玉绵山西峰下的要道,围困了青龙坛,尹坛主突然暴毙,青龙坛的兄弟们都认为,尹坛主必定是遭了水仙门的毒手。现特遣人来报,只要掌门一声令下,青龙坛上下势必与水仙门决一死战!” 龙寂樾点点头,淡淡地道:“尹坛主暴毙当是自我了断,与水仙门无碍。他数月前曾向西陵十二洞主通风报信,害得天龙门折损了几十个好手。前几天,我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信,上面详细记叙了他跟十二洞主的对话,一字不漏,他如果明白轻重,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听在张铮耳中却是一个惊雷:“一字不漏?…掌门,您早就知道尹坛主反叛之事?” 龙寂樾道:“自然。只不过那时天龙门的主力已经向西陵出动,大本营空虚,而青龙坛少说也有百十个好手,必须先稳住他们,不能兴师问罪。现下西陵洞窟已然尽数归顺天龙门,自然轮到他偿命了。” 张铮暗暗心惊:“这件事风筝尚不知晓,看来掌门的消息源远不止我一个,我...是否也是被监视的对象?”一念至此,当即垂首:“掌门睿智。那么水仙门围困青龙坛的事该如何处理,请您示下?” 龙寂樾道:“这件事交给谢三哥,他是十二龙坛的总管,青龙坛是他的内务,不必问我。还有何事?” 张铮道:“外围没有事了,本门所辖的东城和北城今日亦无大事,只有北城的市集上出现了一对陌生的老夫妻,在街边说书,不过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便散了。” 龙寂樾抬眼:“哦?说了些什么?” 张铮道:“他们先说了如今江南武林的形势,然后念了几句诗不像诗的话,‘浊水难映桥头月,仙山未栖无量神,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 龙寂樾缓缓道:“有点意思...浊水,仙山,武林中能称得上仙山的,玉门关外的灵山当算一个,蜀中巫山派与世隔绝,高手辈出,是习武之人向往之地,也可算得一个。” 张铮点头道:“灵山与巫山,确可并称武林中的两座仙山,可那‘浊水’,指的又是什么呢?” 龙寂樾冷笑一声:“一潭浊水,不就是你我身处的江南武林么。” 张铮一怔:“这…怎会?江南一带秩序井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今乌家庄势弱,方府衰微,天龙门执掌江南已无变数——” 龙寂樾抬手止住他的话,不欲就此多言,复沉吟道:“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这两句才真是不明所以。你派人去盯着那对夫妻,看他们是什么人。” 张铮躬身颔首,又道:“辰兮小姐似乎也对这对夫妻很感兴趣。” 龙寂樾抬眼:“她也在场?” 张铮道:“是,不过只逗留了片刻,并没有去跟踪那对夫妻。” 龙寂樾摆手示意他退下,闭目靠在沉香交椅的椅背上。眼前浮现出那少女蹦蹦哒哒的身影,只见她在市集中左右穿梭,一会儿看看摊子上的物品,一会儿看看天,无所谓地笑笑,好像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但是,那雀跃的身影显然透着上乘轻功的步法,无所谓的目光也偏偏落在各大门派布下的十几处暗哨所在。 他曾在暗处,静静看着她从城东晃悠到城西,吃吃喝喝,百无聊赖。看似全无章法地闲逛,所行的路线,却刚好将每条街、每个巷子都走了一遍,一处角落也没有放过。 后来,她更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去向莫名,连遣去的风筝也竟至于跟丢。 那时他便知,她绝不是寻常江湖女子。 龙寂樾从心底泛起一股烦躁。这女子自从一年前突然现身江南,他对她便一无所知,而这一年来江南武林各门派的大小动静中,却都或多或少有她的影子。 她是谁,为何来江南拨弄风云? 然而就算动用了天龙门近乎无孔不入的哨探,也没挖出她一星半点的身份来。就连她的名字——辰兮,也是有一天,她忽然立在天龙门的大门外,亲口告诉他的。 那天,他例行巡视十二龙坛分舵,身后跟了十几个心腹,都是耳聪目明的好手,却无一人看清她是怎么出现的。她就这样突然俏生生直挺挺地站在了他们对面,好像一只从天空中翩然落地的飞鸟。 他听到身后众人纷纷措出兵刃戒备,但他看到她脸上挂着几分得意,眸中光芒闪动,便知她殊无恶意,所以只是负手静立。 正待开口询问,她已经抢先说道:“我叫辰兮,日月星辰的辰,归去来兮的兮,现下可都知道了?不要弄错了才好!”这句话虽是对他说的,目光却瞥向他身后,那里有几名随行的风筝,正是伺机跟踪过她的人。 堂堂天龙门掌门,竟连一个小姑娘的名字也查不出来,这实在荒唐得很。 龙寂樾皱眉起身,现下却没时间再烦闷了,他早该出门去办那件要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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