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贺舍啜已然现身,没了西突厥的依傍,又刚一击不中败走,正是难得的时机,舜音不可能放过。她要将他的行踪揪出来。 群山莽原之间秋风瑟凉,头顶刚刚显露微青天光,黎明悄至,离城已远。一行快马驰来,先后勒停。 舜音领路在最前,掀开披风兜帽,扫视四下,观察着周围情形。 离开秦州已是第五日,连日来除了晚间在途中找客舍停顿休息,便全是在路上。 一路走捷径到此时,已回到了河西与中原的交界一带,离遇伏之处却还有距离。 一名护卫上前,抱拳道: “夫人容禀,我等誓死护卫夫人,但夫人此刻应当回往探亲。” 舜音明白,他们大概是认为现在所做的并非是职责内事,抬高声: “此番出来你们只尽护卫之责,其余是我的事。”想了下,又说,“若有不敌之时,尽可退去,回往凉州。” 护卫立即道: “只请夫人务必留心安全,军司有命,一切以夫人安全为重,不敢违背。” 舜音冷不丁听见穆长洲的名号,无声垂眸,隔一瞬抬眼,扯了缰绳继续往前,口中才轻轻“嗯”了一声。 据当日贺舍啜逃走方向推断,他应当是在交界线一带游走,再往南而去了。如今他们一路而来恰好是迎着他逃走方向在走,连日来却并无半丝踪迹。舜音便知他可能是刻意绕路,往南逃不过是为甩脱追兵制造的一个幌子,他定会半途折道改向。 秋阳露头,周围的痕迹渐渐清晰。 舜音在心里推算着他可能改道的去向,眼见身下马已迈蹄踏入一片荒凉无人之地,顿时放慢行速,这里僻静萧索,逃窜时最可能在这种地方停顿。 想到此处,她目光几乎一寸一寸扫视过周围,又去看地上,缓慢而细致。忽而瞥见地上有一小块暗褐色的痕迹,她立即勒马,下马过去,蹲下用手捻了一下。 一小块暗褐色的土,在她指尖捻开,她递到鼻间轻嗅,拍了拍手起身,快步返回上马,顺着痕迹往前: "就沿这方向走。" 那是血迹,这一带皆是戈壁碎石,荒凉干燥,连鸟兽都难见踪迹,只可能是人留下的,说不定就是贺舍啜的残兵。 忽有两名护卫自后打马上前,护在一左一右。 舜音立即警觉,转头扫视四周 ,看见他们口型在小声说:疑有马蹄动静。她没能听见,好在他们足够机警,冲他们点点头,一夹马腹,加快了行速。 日已升高,照着四下白晃晃的一片,仿佛到处都是一个样。马蹄下的土似比先前软了一些,戈壁中的碎石变得细小,往前延伸出去,冒出了一丛一丛的骆驼 刺。 舜音勒住马,左右扫视,低声问: “是否还有动静?” 护卫回: “现在没了,不知是不是在暗中跟随。” 舜音想了想,下了马,吩咐说: “就地休整,若再有动静,只当没发现,引去前方。”众人抱拳,都带着军中习惯,连休整也是一半休整,一半巡视。 舜音自己却没休整,在四下走动查视,几乎没有放过一寸地方,转眼留意到有一块地面似极其板正,走过去垂眼凝视,忽而一手自腰间抽出匕首,蹲下,用力掘开了那块土。 没几下,匕首上带出了焦黑的痕迹,她停了下来,拾起一块土细看。 确实焦黑,如同被火烤过,只不过被掩盖了,还特地严严实实地踩踏过,所以这一块才看起来如此板正。 舜音收了匕首,起身,又沿着四下缓步走动。 离得最近的一名护卫担心有危险,提醒道: “夫人不可在一处久留,要找什么不妨吩咐我等齐找。” 她才说: “看看周围可有马蹄印。”护卫们顿时散开去查。 舜音回头看一眼那地上的焦黑痕迹,走回去,将土又掩了回去。 这确实是火烤痕迹,游牧民族的兵马不似汉人兵马,并不擅长埋锅造饭,多以火烤肉食,这痕迹可能是贺舍啜的人留下的,但走之前特地谨慎地掩盖了。只不过此处少雨大风,这块掩盖之处被风吹薄,细看还是与旁边地面显露了区别。 没再发现其他火烤痕迹,舜音心想要么是出于谨慎,要么就是跟着贺舍啜的人已经不多了。刚想完,一名护卫飞快走来: “夫人,发现了。”她立即跟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串马蹄印清晰地留在地上。 看了看方向,往东,像是一路往中原去了,但她回头又看一眼那火烤之处,便觉不对,这里土虽软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能留下这么清晰的马蹄印,只可能是故意的。 处木昆部狡诈,她早已领教过,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演练这一日,又岂能漏过 任何一处。她转身上马: “往反向走。” 护卫们纷纷上马跟随,队伍踏过碎石出去,才片刻,先前那一左一右警戒的两个护卫又跟了上来。 舜音回头: "又有动静了?" 右侧护卫回: “是,又有了马蹄声,但听来不重。” 舜音早看出他们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精锐,警觉万分又纪律严明,既然说马蹄声不重,那说明来人不多,但万一是贺舍啜派出来的人马就不好了,未免打草惊蛇,立即拍马往前: “按先前所说,引去前方拿住。" 快马奔驰,一片狭长分布的镇子出现在眼里。 众人迅速到了镇子附近,停住下马,又牵马散开,各自三五一群地往镇子里走,有一半还绕路去寻了其他入口,仿佛根本不是同路而来,各走各的。 镇中一间客舍,旧而简陋,入门处土夯的院墙都被风侵蚀出了道道痕迹,但还算宽敞,且无别客。 舜音牵马入住,没有急着去客房,只在前院角落里站着,拉好身上披风兜帽。 分开入镇的护卫们已陆续聚集到此处,打发了客舍中的伙计和仆从,在前院各处分开站定,几乎分布了一圈。 若隐若现的,听见了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至入了这客舍院落。舜音手微一抬,护卫们无声涌出,一拥而上,将要抽刀。 冲入的快马上,来人急道: “阿姊,是我!”护卫们连忙止步,按刀的手收了回去。舜音揭去兜帽,才看清来的是封无疾,顿时快步上前,压着声: “你怎么来了?” 封无疾自马上下来,正一下身上披风,环视一圈,方才那一番动作太迅速,若非他反应快,就要被悄无声息地拖下马了,小声道: “那日你说那番话,我就知道你会自己出来,怎能不来?” 舜音扫视左右,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冷脸转身说: “你随我来。”封无疾连忙将马交给护卫,跟上她。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后院,里面被打发过来的伙计和仆从都在忙,甚至都没察觉前院有动静。进了客房,舜音才回身,低低道: “你受伤未愈,怎能此时跟来?” 封无疾近前一步,特地动一下肩给她看: “阿姊放心,我先前只是失血多了才那般躺着,真没什么大碍了。”怕她再说,他忙不迭又低声道, “你交代给 我的事也办好了,前日我已安排加急快马将边防情形都送去长安,这才寻你而来。好在你一路没有赶太快,我虽探查一道不如你,但还是发现了你留的痕迹,追上来了。" 舜音早知倒宁愿走快些,声更轻: “我留痕迹是打算先摸清他位置,再传信于你,让你届时再寻迹领兵而来捉拿,而不是让你现在就来。" 封无疾道: “我自知如此稳妥,但那样风险便都是阿姊的了。我必须此时就来,因为我知道光是求一个机会还不够。" 舜音不语,脸色却已松缓,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将边防消息上呈长安得到一个机会是不够,当初她父亲遭到弹劾,整件事都与处木昆部有关。唯有将贺舍啜此人揪出,才能让旧事解封,局面也才能完全打开。 六年前就该揪出此人,封家倒了,她足足等了六年,等到他又伤了无疾,甚至还扬言要杀了自己,才等到如今的机会,便是破釜沉舟也不会错过。 “你来这里,母亲可知道?"”她忽而问。 封无疾眼神讪讪,口气却坚决: “母亲知道又如何,我也是封家人。”舜音语气已然转为无奈: “那你领兵来了? 封无疾点头: “事出匆忙,我手底下可调集的人手不多,都在后方停靠,随时可传信赶来,若要调动大队兵马,则要请示秦州刺史了。" 舜音默默站了一瞬,下了决心: “那好,你只需答应我,再不为护我涉险,我便留你在此。” 封无疾张嘴想反驳,但看她神情坚决,只好应下: “知道了,这回我一定顾好我自己。” 舜音才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你在这里等我消息。”封无疾连忙追至门口: “你去何处?”“接着探。”舜音已走远了。 镇子里算不上热闹,此处太偏僻,又临近戈壁,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颓败气象,一路走过,连两旁屋舍墙头都落满了被风吹来的沙尘。 暮色已至,但此地显然没有宵禁,仍有百姓往来,大多身着胡衣,偶尔掺杂几个汉民。沿途也没什么像样的铺子,只有不少小摊小贩在肆意叫卖,胡语汉音混在一处,嘈杂又混乱。 舜音戴着兜帽,一手遮挡口鼻防沙,缓步走在镇中,身后不近不远地分散跟着几个护卫。似乎没了贺舍啜的踪迹,但一路而来指 向的就在这附近。 她耳边太吵,只能靠眼睛来回扫视,观察情形,一边记下这镇子附近的地貌和地形,一直走到镇子另一边的出口,往外看,远处莽莽一片野原,直连到一片如同青墨泼出的山脉处。 辨认了一下方向,她恍然停步。朝那里一直走,会一直往西,是往凉州的方向。 舜音眼神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远了,明明离得还远,转过身,走向另一条细细的岔道,打算往回再查视一遍。 一阵脚步声响,几人自她身侧的巷道里走过,其中一人停了一下,背身立在那里。 舜音边走眼神边扫了过去,只扫到对方身着胡袍的一道背影——宽正的肩背,高而挺拔的身躯,革带收束窄腰,小腿裹覆长靴,如松长身,岿然不动,在她眼里一闪而过。 她倏然停步,怔了一瞬,转身飞快走回巷口,再往里看,那道身影已经不见,就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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