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已到极致,凉州却仍是春意萧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绿意。 一大早,胜雨手中提着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风铃,悬在舜音居住的东屋门上,碰出一阵铛铛脆响。 舜音站在门边,听着这清晰的声音,点头说:“可以了。” 胜雨垂手问:“夫人为何要悬这个?” 舜音说:“这在长安叫占风铎,可以用来占风向。” 胜雨只当她是为了缓解思乡之情,可又觉得这位置不妥:“还是替夫人悬去檐下吧,这里风吹不到,又是在门上,开关门都有声响,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还悬它做什么,口中道:“无妨,就这样。” 她说着话,眼睛往主屋那儿看,忽见主屋门开,走出了那道颀长身影,立即转身回到房内。 很快瞥见胜雨在门前见礼,大约是他经过时停了一下,随后没了动静,人应该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门口,外面果然不见穆长洲身影了。 她暗自拧眉,好几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说好的事给忘了? 还没想完,昌风自外院匆匆走来,到了门前垂首道:“请夫人准备,军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门等候了。” 舜音顿时心头一松,端庄点头:“知道了。” 昌风复命去了。 胜雨听出她要出门,便要进房伺候她准备。 舜音已然回头,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实早准备好了,脚步太快,连带门上的占风铎都被她衣袖拂得一响。 走出府门,穆长洲果然在门前等着,正束着护臂,转头看她:“来得真快。” 舜音将帷帽戴好,淡淡回:“怕来晚了耽误公事。” 穆长洲似笑非笑地点头,往阶下走:“那走吧。” 阶下还站着牵马等候的胡孛儿和张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后跟着接应时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长洲的亲兵近卫。 胡孛儿抬手朝她略略见了一礼,指着阶下一匹骝色高马,大嗓门地道:“听说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骑马了啊!” 舜音走过去,看一眼那马,转头问穆长洲:“这是给我备的?” 穆长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马,点头。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摆,抓缰踩蹬,轻松坐上了马背,马立时小跑,带着她抢先往前。 胡孛儿眼都睁大一圈,直直瞅着她骑马出去的身影,这么熟练? 一旁的张君奉也不禁看了过去。 穆长洲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又一手接了长弓,打马往前,经过他们身前时说:“那是前兵部尚书之女,会骑马有什么可惊奇的。” 二人总算不看了,立即上马跟上他。 舜音随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打马过来。 她握着缰绳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锦袍凛凛,腰佩横刀,臂挽长弓,甚至比那晚刚重逢时的模样还要英武勃发,晃一下眼说:“还是第一次见穆二哥这般装束。” 穆长洲上下打量她,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见音娘这样。”说完催马往前,当先领路。 舜音又看他一眼,心想笑什么啊,打马跟在他后面。 后方隔了一小段,胡孛儿歪头跟张君奉耳语:“佐史听到没?他们叫对方……” 张君奉看着前方,也觉意外。 “啧,才几天啊。”胡孛儿惊奇,“我还道新婚夫妇都讲那什么相敬如宾,他们竟如此亲昵了,倒像是……” “熟人?”张君奉接一句。 “可不是!” 队伍纵成一线,没有走城中大街,而是择僻静道路出了城门。 许久之后,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发现舜音打马跟在他左后方,离了大概几步远。 他突然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走在左侧,将右侧留给自己,回头振一下缰绳,向左而行。 舜音没留意他眼神,她的目光从出发时就没闲过,自城中僻静街道、出城时的城头,到出城后的这一片山野荒原,回头才发现穆长洲已打马在自己左侧,眼看着就要成并列而行。 她松了松马缰,放慢速度,待他往前一段后又悄然行往左边,让他走右侧。 穆长洲往后一瞥就注意到了,提一下嘴角,在总管府里也这样,她是对左侧有什么执念不成? 似有马蹄声在接近,舜音本以为听错了,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右前方远远奔来了一行十几人的兵卒,个个甲胄在身、腰挂横刀。 众人近前,齐齐向穆长洲见礼。 穆长洲勒停马:“今日巡视了几遍?” 几遍?舜音隔着垂纱打量那群人,没想到凉州的防卫这么严密,连城外都巡视频繁。 为首的将官报:“今早至此已有三遍。” 穆长洲点头。 十几人行礼告退,调转马头继续往前巡视。 舜音看他们走了,朝他们来的方向望,远处山峰连绵,其下似有营地,难怪他们会从那里过来。 “这里皆是公事,应当没你想要的见闻。”穆长洲的声音忽而响起。 舜音往右看,发现他在前侧回头看着自己,想了想说:“公事你们忙,我只随便看看山川风物罢了。” 张君奉在后面道:“还当是胡番头胡言,不想夫人还真有手稿呢。” 他声音不高,舜音离他远又背对他,仍看着前方,没搭理。 张君奉只当又被无视了,干脆闭了嘴。 穆长洲不禁看一眼舜音。 她忽然转眼看他:“后面去哪儿?”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穆长洲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见张君奉的话,回答说:“继续往前。” 舜音还以为会去那片营地,没想到去不了,手指一下:“我见那里有片残垣,想去看一眼再走。” 右前方确实有一段残垣,穆长洲扫了一眼说:“尽快,看了就走。” 舜音点头,打马往前,到那处残垣后下了马。 穆长洲朝后方两名弓卫摆手,示意他们去护卫她安全,在道上暂停等待,忽而扫一圈四周。 张君奉又吃一瘪,本已郁闷地要避远,此时见他观察周围才打马近前:“军司觉得有异?” 穆长洲说:“太安静了些。” 张君奉会意,回头招了胡孛儿去安排人查看。 舜音越过残垣,一手掀起帷帽垂纱,虽然离得远,但还是看了个大概。 那确实是个营地,按规模推算,可容八百至一千人不等,设在这里,显然是为了拱卫城门。他们方才出来的是西城门,那也许其他几道城门外也有这样的营地…… 一边在脑中思索记忆,一边离开残垣,忽闻一声尖利笛啸,她左耳一阵刺痛,立时捂住。 张君奉已打马奔回穆长洲跟前:“巡兵发现有探子潜入,还没跑远。” “活捉。”穆长洲下完令,一扯缰绳策马往右,奔至舜音身边,迅速说,“上马跟着我。”说完立即往前。 左右人马全都紧随而去。 舜音刚放下捂耳的手,便听见穆长洲的声音,似是飞快说了句什么,抬头看去,他已驰马经过,身侧只余马蹄带出的一阵尘烟。 “夫人!”负责护卫她的弓卫忽然拦去侧面。 她觉出不对,一转头,侧面洼地里有两匹快马正朝她冲来,马尾后拖拽着枝条残叶,似已隐藏多时。 穆长洲快马行至中途,没见舜音跟上,立即勒停,回身往来路看,才发现她还在原地,不禁沉眼。 不远处,刚露头的两匹马已奔她而去。 张君奉紧跟在后停住,扭头望去,一惊:“她怎么……刚不是叫她了!” 巡视兵卒正赶来,胡孛儿也带人自后包抄,但冲出的马打横而来,反而舜音成了最近的那个,显然已被当做目标。 舜音快步退去残垣后,她今日随军出来没带匕首,只需避开眼下,自然有人会制服他们。刚抓到马匹缰绳,似乎马蹄声已自后方逼近过来。 忽来一箭射中一名探子马蹄,对方连人带马摔翻在地,撞断残垣,她的马受惊,狂躁扬蹄。 舜音险险避开,头上帷帽掉落,周遭骤然蹄声纷乱,似乎很多人马都已奔来。 一片嘈杂,她愈发听不分明,拧眉退让,忽而臂上一紧,一只手伸来抓住她,用力一拽。 舜音一下被拽出了那片混乱,抬眼正对上穆长洲的脸。 “刚才叫你没听见?”他一只手里还握着弓,眼盯着她。 舜音站稳,才意识到离他太近,几乎已贴上他胸膛,视线正落在他薄唇上,喘口气说:“刚才太吵,没听清……” 穆长洲不语,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她脸色发白,贴着自己的胸口一起一伏,左耳边鬓发微乱。 “军司,如何处置?”胡孛儿在大喊。 穆长洲终于移开目光,松了手,走了过去:“如以往一样。” 舜音不自觉松一口气,抬手抚了下手臂。 众人团团围在残垣下,刚才连马摔倒的那个探子已不省人事,也不知还算不算活捉了。另一个灰头土脸,被摁跪在地,忽然高喊:“我乃朝中人马!” 舜音转头看了过去。 根本无人听他说话,胡孛儿挥挥手,左右立即上前将人捆缚。 探子大骂:“我乃朝中人马,你们敢……”嘴被塞住,巡视兵卒把他们拖上马背,直接就带走了。 舜音愕然,悄悄背过身,那是朝中人马? 若是真的,他们岂不是连朝中的人都抓…… 事已平息,胡孛儿收了刀,瞅瞅舜音,嘀咕:“也没见她惊慌,怎么方才站着不走呢?” 张君奉低声说:“真不巧,她一来就撞上这出。” 穆长洲看向舜音,朝他们摆一下手,将手中长弓递了过去。 胡孛儿会意,料想他是要安抚一下夫人,贼笑着接了弓,朝左右招手。众人一起无声退远,回道上等候。 穆长洲一手自腰间解下横刀,走向舜音。 舜音刚走出几步去捡了掉落的帷帽,手指理着垂纱,心里理着头绪。 穆长洲特地放轻了脚步,走至她左后方,发现她毫无察觉,回想先前种种,以及她方才的异常,手中横刀抬起来,靠近她左耳边,拇指摁着刀柄,忽然一抵。 一声铿然轻响近在耳边,但舜音毫无动静。 穆长洲看她两眼,手又移到她右耳边,拇指一抵。 “铿”一声,舜音立即转头,对上他视线。她愣一下:“你做什么?” 穆长洲收手:“原来如此。” 舜音看一眼他手,意识到了什么,低低问:“怎么?” 穆长洲眼睛盯着她:“你的左耳已失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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