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与灵石县相隔四十里左右,因此,尽管那一带已经炮火连天,但文城这边的人却听不见动静——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深夜,文城城内的多数居民都在安然入寝,只有火车站附近的人,才会觉察出一些异样。 日军萩原旅团部决议向灵石县派出的第一批援兵,就在火车站内掀起了波澜:匆忙编组的军列,从东城外搭乘汽车入城、紧急赶到火车站的驰援部队,都给这个静谧的寒夜平添了几分喧嚣与躁动。 这一幕,当然没有逃过两伙人的监视目光——军统女少校指挥的行动小队,八路军敌工队长肖俊平及其部下,均在火车站内外的几处地点,密切注视到了日军的动作。 这两股潜伏在文城城内伺机而动的地下武装,当然也都对几十里开外正在进行的激战,心知肚明。 他们同样都在等待着动手的机会,同样都把视线聚焦在了火车站的日军兵站货场。只不过,直到此时此刻,两股地下武装彼此之间,仍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军统女少校王穗花今夜遇到的麻烦,丝毫不逊于八路军敌工队。此前,她放弃了用轿车将乔装成日军军官的赵木头二人投放到火车站附近的计划,因为军统男中尉李彦对此一直极力反对,理由便是深夜时分雪佛兰轿车过于显眼,不宜频繁出现在街头,更不应该过多接近日伪特务遍布的火车站一带。 于是,特务连长赵木头就带着一名部下,徒步前往去了火车站。行前,王穗花鼓励二人:步行一段路程也好,可以起到热身备战的作用,有助于消除他们临阵的紧张情绪。 王穗花暗暗牵挂的是,这两人随身携带着的定时炸弹的安全。至于深夜时分穿着日军军服在街头行走,她倒并不担忧:根据近一时期的观察,驻扎在文城城内的濑名师团萩原旅团,军纪也实在算不上严明,日军官兵夤夜外出者寻常可见,甚至偶有强闯民宅、性侵妇女的现象发生——刚才在那条小胡同里,三个日军官兵酒后的企图,已经足可印证:若非他们遇上的不是军统女少校这样的天煞星,寻常女子只怕难免遭其蹂躏。 只要定时炸弹中途不出问题,其余所有行动计划均可照旧。按照这个思路,在赵木头二人出发半小时后,王穗花带着另外两名特务连士兵,悄然潜出杨柳巷一号院(那里就只剩了李彦与电台台长老刘留守),启动停在巷子门口的雪佛兰轿车,缓缓滑向了火车站方向。 军统女少校的算计是:轿车抵达火车站小广场附近时,赵木头二人应该已经混入了日军南货场,如果顺利,最多半小时他们就能够寻找到适合安置定时炸弹的位置。启动定时装置后再退出货场,总体用时绝对不会超过一小时。 在这期间,王穗花将与两名特务连士兵驾车在火车站附近的街巷隐蔽,一旦赵木头出现意外,便可随时武力接应。与此同时,租住在火车站旁棚户区的、两名伪装身份为北货场搬运工人的特务连士兵,也随时在住处待命,有情况发生便迅速赶到现场支援。 然而,今夜军统行动小队遭遇到的第一个意外,就此发生了。 赵木头二人各捧着一个军用饭盒,心怀鬼胎地穿过火车站广场、抵近日军南货场的时候,正赶上那列临时从太原方向驶来的粮食军列进站卸货,濑名师团辎重兵联队的人闹哄哄地往返穿梭于站台与南货场之间,卸货搬运。 踱到南货场门口附近的特务连长,眼见大门洞开,荷枪实弹的哨兵对穿着日军军服色进进出出的人根本就是不闻不问;两人当下也不犹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南货场的大门。 然而进入南货场之后,四处逡巡的赵木头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妙。已经被改造成兵站的南货场,内部可为缜密之极,无论是货场原有的固定仓库,还是辎重兵联队后来搭起的棚帐、栅屋,条块分割得非常明确,能够从外面望见辎重品类的,往往都是食品、服装、医用品等,很少有专人警戒;而在许多封闭的仓房前,门口则站有全副武装的哨兵。不用问,那一定是枪械、弹药以及油品。 看看四周无人注意,特务连长一拉自己的部下,两人闪进了一座用木栅栏围成的带有顶棚的仓房,赵木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摸索了几下,发现这里储备的都是被褥寝具;他们便躲在一个阴暗的过道处,隔着木栅栏的缝隙向外窥视着。 “看到没有?那些有哨兵把守的地方,才可能是我们放炸弹的目标。”特务连长轻声地边说边指给自己的部下看。 “连长,这可咋办?”同样看清了门道儿的部下不禁一脸惶急:“咱俩就这么空着手、也混进不去啊!” 的确,能够进入那些戒备森严的仓房的辎重兵,手里都搬运着货品。赵木头二人如果还只是端着个可笑的饭盒就想往里闯,肯定会被门口的哨兵怀疑并盘查拦截,纵然不暴露,也绝无进得门去的可能性。 又观察片刻,特务连长心生一计,既然进不去那些要害仓房的门,那就索性将定时炸弹隐蔽安置在仓房的外墙,再辅以几枚手雷(两人的身上各带了两枚日军九四式手雷),借助在墙外爆炸的威力、波及仓房内的弹药或油品,或可取得同样的功效。 时间在流逝,虽然新计策算不上是上策,但情急之下也只能勉力一试。赵木头摸出匕首,割下了一大块被服外皮,用地上的尘土将其抹得暗黑,准备一会儿用来遮盖掩饰设置在仓房外墙的爆炸物。 不料,就在这时,新的意外发生了。赵木头二人躲避的这处栅栏仓房,刚才陆陆续续有日本兵运入新的物品,搬运完成的瞬间,一个家伙顺手关上了栅栏门,随即用悬挂在两扇栅栏门上的一串锁链,将大门从外面锁死,然后扬长而去。 看见了这一幕的特务连长,顿时惊得瞠目结舌,他甚至一句话都冲到了嘴边,想让对方等等、里面还有人在!但旋即惊悟——自己用汉语喊出这句话,无疑会立即暴露身份! 就这样,两个潜入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关门上锁走开。 稍后,悄悄摸到门口的赵木头,伸手到栅栏门外掂了掂那铁索和锁头的分量:单凭人力根本无法扭断!可是眼下二人的手头除了爆炸品,就只有毛瑟军用手枪和匕首。 特务连长后颈不禁一阵发凉。 赵木头二人在日军货场内的意外遭遇,躲在火车站外面的军统女少校一行,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现在,雪佛兰轿车载着三人——两个特务连士兵分别驾车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王穗花本人则独占后座——轿车车头两侧分别插着日本国的太阳旗和“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五色旗。这两面小旗堪为护身符,普通的日伪军警见到这高端洋气的轿车以及旗帜,既不会起疑,也没有胆量截查。 所以,雪佛兰的后排座位上才堂而皇之地躺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用一条硕大厚重的披肩围巾遮盖着;一旦需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特务连士兵,就会迅速抓枪到手。 尽管如此,军统女少校的这辆轿车此时仍负载着极大的风险:毕竟已是深更半夜,近乎空无一人的街头,一辆轿车却漫无目的地游荡,即便车头插着保护伞护身符,也极易引来怀疑。 货场方向毫无动静,王穗花硬着头皮让轿车在车站附近的几条街巷转了几个来回,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她无法得知特务连长二人的境况,但从时间上估算已经超出了预期,显然,他们遇到了麻烦。 终于,军统女少校下令将轿车驶入斜对着火车站站前广场的一条小巷,就泊在了巷子口的阴影里。这固然是冒险之举,但她又实在不敢驻留在过远的地方,以防赵木头二人出现紧急状况时、来不及做出及时接应。 即便这样,假如真的需要开火,王穗花也无法直接将车靠近火车站。要知道,整座文城市内,包括日伪军政各部拥有使用的小轿车,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辆而已。如果雪佛兰出现在交火区域,就无异于给日伪敌特留下了鲜明的追查线索。 他们已经在车内交换了位置,军统女少校现在坐在了驾驶位上。透过轿车的前挡风玻璃,火车站站前小广场上的景象尽收眼底。而在小广场的南边看不到的位置,就是赵木头二人潜伏进去的日军南货场。倘若出现突发状况,轿车里的两名特务连士兵将下车徒步冲入站前小广场实施接应掩护,而王穗花则同时驾车离去——届时,特务连官兵们的命运安危,就完全掌握在他们各自携带的毛瑟军用手枪以及那支伯格曼冲锋枪的手中了! 午夜一点刚过,轿车里的王穗花三人,目睹了一长串的军用卡车突然驶入站前小广场的景象,从卡车上下来的日本兵,鱼贯进入了火车站。紧张焦虑的王穗花判断,这应该是坐镇文城的日军指挥部,在派兵通过铁道线赶往灵石县战场驰援。 事实上,她的这一判断完全正确。 但她却无法作出另一个的判断:进入日军南货场的赵木头二人至今毫无声息,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 肯定是出事了——否则就算无法成功实施爆破,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他们也应该从那里全身退出。但直到目前,却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蹊跷的是,火车站内外至今仍是一派平和气息。刚才匆匆赶到的那队日军卡车,卸下了大批官兵之后就驶离了,后者则在忙乱一番之后全部消失于火车站内。军统女少校视线中的站前小广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如果赵木头二人出事,至少会引来日伪军警在这一带的加强戒备。 但是此刻,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王穗花的内心,难以抑制地陷入了近乎抓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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