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长冯长治阵亡前,二营的几个连长很少在军事行动上直接被教导员发号施令,更何况是这个显得有些不合常理的发令。但是眼下营长牺牲了,副营长又不在红星峡,教导员的命令无疑就是终极命令!王双龙、魏鑫和鲁大江,互相望了几眼,随即纷纷立正举手敬礼,喊了一声: “是!” 自从二营主力拉出红星峡之后,鲁大江就带领8连在这个宽阔的峡谷里开始了大兴土木,尽管天寒地冻、开工艰难,但在此刻二营主力被迫收缩回来之际,红星峡的驻扎条件已经得到了大幅改善。除了原有的帐篷,由各种石材和木头新搭建的简易营房,排满了半个峡谷。 二营营部的一个陈干事,参加苏区红军前曾经在上海攻读土木工程设计,后来去了延安并加入陕北红军——此次8连留守红星峡,教导员刘恕就让他一起留下了,以便指导8连指战员们建设山内这个根据地。现在看来,这是一招好棋,在陈干事的主持之下,红星峡的营房、工事布局非常合理,所有回到这里的二营官兵,无不啧啧称奇、交口赞誉。 刘恕选择了一处比较背风的宽大房屋,作为新的营部。教导员已经做好了由自己兼任二营营长的心理准备:副营长吴子健接下来必须接受党纪军纪的处分,纵然不撤职,至少也要降级使用。而纵观目前整个徐旅二营,除了自己,再无合适人选能够接任营长这一最高军事主官了。 忽然,刘恕意识到,张绣已经许久没在自己的视线里出现,新的营部需要布置;另外有些涉及二营党小组会议的内容,也需要向她提前吹吹风。可这个妮子跑到哪里去了?! 教导员命令身边的人去找张绣,让她速回营部开始工作。当然,刘恕仍在酝酿着找一个机会,在只有他和张绣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再进一步问问她被鬼子俘虏的详细过程。刘恕暗暗希冀,那晚在西坪村村公所,俘虏张绣的日本兵没有染指她的身体。 张绣此刻正在红星峡里忙乱地奔走。一方面,她帮着营部的卫生班,处置轻重伤员;另一方面,她还在各连之间征集伤亡数字。其中后面这项,是营长冯长治还在生前的时候、每逢重大战斗之后必然交给她这个营部文书的统计工作。 当刘恕派出的通讯员,终于在偌大的峡谷内找到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张绣,她已经收集全了各连包括营部直属单位统计出来的数字,得知教导员在急三火四地找自己,张绣便直奔了刚刚确立地点的新营部。 看着张绣手里统计上来的数字,刘恕的心再度无可抑制地愤懑起来。 整个二营不算目前仍滞留在河口村的5连和营属敌工队、重机枪班,以及下落不明的骑兵连,此次西坪村之战的战损如下: ——人员方面,营连级指挥员阵亡三人:营长一人,6连指导员一人,7连副连长一人;班排级军官阵亡十七人。 ——6连战士阵亡以及失踪一百三十八人,伤四十五人;7连战士阵亡以及失踪七十七人,另有四十九人留在了黑石崖匪巢(含伤兵三十七人);新兵连阵亡以及失踪一百八十二人(估计主要为开小差),伤四人;营属炮兵班伤三人;卫生班阵亡一人,伤一人;营部阵亡五人,伤两人。此外,由于原本留守红星峡的8连有两个排被吴副营长擅自调动移防至河口村,也被动地参加了河口村的反夜袭战斗,结果阵亡二十九人,伤二十人。 ——装备方面,武器损失较小,幸存官兵均保有了自己的枪械以及弹药——由此也可看出,徐旅二营是林师一支素质过硬的劲旅——7连损失大正十一式轻机关枪一挺;但马匹车辆损失严重,另有大批辎重物资被迫遗弃。 ——截至当前,二营在红星峡的完好兵力,6连五十七人,7连一百一十四人,8连一百八十六人,新兵连五十一人,炮兵班十九人。 教导员瘫坐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失神地盯着粗木桌子上的这份战损清单,欲哭无泪。 疲惫的张绣,看着精神委顿的教导员,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个漂亮的女兵,其实心里还在记挂着河口村,记挂着那里的肖俊平。下午时分,她已经从8连唐指导员的嘴里,得悉5连的战损也很严重,支援他们的骑兵连更是没有了下落;但显然副营长吴子健和5连长李天林还都无恙,无恙的也包括敌工队长肖俊平——谢天谢地! 张绣不敢过多地向8连指导员打听肖俊平的状况,唯恐被他看出端倪。不过,指导员倒是主动提及了肖队长,说他正四处派出敌工队员,刺探日伪军的下一步动向,同时寻找夏连山的骑兵连。 砰! 正满脑子念及肖俊平的张绣,被教导员突然猛拍桌子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刘恕站起来,用手指戳着那份战损清单,怒不可遏地对张绣嚷道: “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就是他吴子健一意孤行、个人英雄主义、左倾冒险主义行动,给我们带来的灭顶之灾!” 张绣一颗心怦怦乱跳,她完全没有想到,徐旅二营的这次大败亏输,会是副营长吴子健的责任错误,于是怯生生地问: “教导员,吴副营长做了什么了?是与鬼子袭击我们有关吗?” 刘恕不理睬张绣的问题,继续宣泄着:“好端端的根据地,好端端的战地总动委会,好端端的新兵连,好端端的二营,好端端的营长,就这么全都毁了、全都垮了!他吴子健,必须为此承担一切责任……” 张绣注意到,说到最后,教导员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声音也开始哽咽。慌了手脚的女兵急忙开始在屋子里寻找教导员的毛巾,但显然还未布置完毕的营部里,所有的东西都凌乱得很。张绣只好从随身背着的挎包中拿出了自己的毛巾,递给已经重新颓然坐到长条凳上的刘恕: “教导员,您别难过,二营还有这么多的革命战友,咱们不会垮的。早晚有一天,咱们还能恢复山外的根据地。” 刘恕下意识地接过毛巾,并没有去揩拭自己眼角的泪水,而是沉重地缓缓摇着头,喃喃地说:难,太难了。 张绣顿时没了下文,只好默默地注视着昏暗马灯下的教导员。 蓦地,刘恕注意到了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张绣的毛巾,他看看毛巾,将其放到自己的鼻子下面嗅了嗅,又看了看张绣。这个动作让漂亮的女兵心头不由得一紧,她无法确定教导员的这一举动是无心还是有意,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妥。 “教导员,您早些休息吧,我回自己的营房了。”张绣一边说,一边就同样拿眼睛去看那毛巾,但刘恕只是朝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去吧,早些休息。并没有要将毛巾递还给她的意思。 女兵张绣心慌意乱地快步闪出了营部的大门。 6连7连8连的三个连长,从营部里走出来时,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忧心忡忡;但是,在已经黑透了的天色里,三个身经百战的连长都没有说话。8连长鲁大江是“东道主”,他得赶紧去为刚刚到来的7连人马安排营房。最终,还是6连长王双龙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略带迟疑地问另外二人:安置妥当后能不能找个地方一起唠唠。 魏鑫心有灵犀地点点头:“老鲁,这里你当家,一会忙活完了,你来找个地方?” 鲁大江看看四周,轻声说道:“别声张,一会我派人分头去请你们。” 一个多小时后,徐旅二营的三个连长,悄悄地聚集在了红星峡最靠近北端的一栋四面漏风的小木屋里。 小木屋其实是一个仓房,里面堆放了一些木工工具,都是破损的,有待日后修理。鲁大江只喊了一个年轻的战士一同过来,帮着用残败的苫布将小木屋漏风的地方遮挡起来,吊起了一盏马灯,并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个硕大的炭火盆。待另外两个连长各自找到低矮的木头墩子坐定,鲁大江从身上背着的军用书包里,变戏法般地摸出了一瓶白酒,三个搪瓷缸子,以及一听牛肉罐头,摆到了地上。 若在以往,分别了一段日子的老战友见面,这种喝酒聚会往往是欢乐的喧嚣的,但此时此刻,正值徐旅二营遭受打击,营长以及一大批指战员牺牲,根据地丢失,失败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所以,三个连长都很郁闷,无声地围坐下来。鲁大江用牙咬开了白酒(是山西有名的汾酒)瓶盖,咕咚咕咚地向三个搪瓷缸子里倾倒,魏鑫则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豁开了铁质的牛肉罐头盒子。 他们两个拿眼睛去看王双龙——徐旅二营的规矩,虽然同为连长级别,但序列排在前面的是主力连,连长的权威依次比后面的大,此刻5连长李天林不在,6连长王双龙就成了老大。 王双龙微微地叹口气,从地上拿起了一个搪瓷缸子,说了一句:“先敬咱们的营长,还有几百名牺牲的兄弟——” 三个搪瓷缸子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三个连长齐齐地仰头喝干了缸子里的酒,放下缸子时,鲁大江的眼泪率先流了出来,他用棉袄的袖子去擦拭,但不擦还罢,一擦,泪水越发变得汹涌,继而难以抑制地哭出了声音。 魏鑫无声地拍了拍8连长的肩膀,眼圈也变红了。 “这个仇、这笔账,咱二营必须找小鬼子清算。”王双龙低垂着头继续说,但从其闷闷的声音里,也能听出悲愤的情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刚才教导员布置的、让咱们明天出兵黑石崖匪巢,你们两个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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