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完了坐在散座吃喝的王穗花,刘五妹回到了仓房后面的屋子,心里有些郁闷——女匪首毕竟也是女人,遇到比自己有姿色又穿戴华丽的同类,难免妒忌心起。 贸易公司?这是个令刘五妹感到生疏的行当和称谓,她连二当家的经营酒楼的生意经都不甚了解,更遑论“贸易”了。 “宝元,我觉得外面那小娘们,来路有些不正。”女匪首脱口对二当家的来了这么一句,其实她并未真的觉察出什么,只是出于郁闷和嫉妒之情,想找点话茬贬低对方。 不料,白宝元却老谋深算地点点头:“嗯,大当家的,我也觉得不大对头,”刚刚替刘五妹码好麻将牌的白宝元,一边起身让她回位,一边说道:“这女人竟然一眼就看出那个小岛特务不是中国人!说实话,刚才要不是杨会长给我介绍,我可没看出来;那小日本儿穿一身中国棉袍,说一口的中国话。” 这一来,轮到刘五妹吃惊了。 “还有,我现在琢磨过味来了——刚才,那娘们应该是借着点菜的由头,从我嘴里套问那日本人的底细,因为她看见我从日本人的包厢里出来的。” 刘五妹有些疑虑:“那依你说,她是啥来路?和咱一样,是干这个的、来踩盘子(土匪黑话,指抢劫前的踩点摸底行动)?”女匪首说着话,手里就比划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如果是,莫非她要抢日本人?” 麻将桌上的男人哄地一下都笑了,大当家的这个推断,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刘五妹自己也笑了。少顷,她又正色道:“如今日本人来了,世道要比以前更乱,三教九流混码头的,少不了到咱这酒楼来,二当家的,你可得多留神。” 说到这里,女匪首突然由问道:“那个什么孟大脑袋,最近露头没有?你给我盯住了,一旦找到他的下落,老娘一定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刘五妹说的,就是上次来文城时,带头调戏她和表妹小菊的地痞头子孟龙生。 “没露头,自从差点挨了日本兵的枪子,这小子一直没在街面上出现,估计是怕日本人找他算后账。” “哼,想找他算后账的,可不止日本人!”女匪首咬牙切齿地说着,把一张六筒牌狠狠地拍到了麻将桌上。 王穗花一行吃罢了酒饭,回到南洋旅馆,当即将小岛正雄出现在文城的情况致电给了山西站。他们三人在旅馆要了两个房间,是顶楼最靠近山墙的两间,比较安静、不易受到打扰,使用电台也相对安全。 山西站对这一突发情况极为意外并立刻重视起来,着情报一组进行探察,待消息坐实后再通报情报二组。同时,他们告知王穗花,刚刚获悉,军统察绥站(军统当时将察哈尔、绥远两省的机构合并建立一个站,划归北平区领导)遭到关东军特务机关和宪兵队的局部破坏,已经有数人被捕,鉴于山西站情报一组之前与察绥站有过不少业务合作,现已经紧急将相关人员转移。 王穗花的情报二组不在晋北活动,平时业务上与情报一组也并不交集,因此对这一消息没有太在意。但她忽然意识到,日本关东军设于察哈尔(主要在ZJK市)和绥远(主要在归绥市)的特务机关,与太原的特务机关勾结甚密,而太原的特务机关长,此刻就在文城! ——这个小岛正雄,究竟来文城做什么?真的如宝元酒楼的老板所述那样:做了文城的特务机关长了? 关掉电台,王穗花与李彦商议,对小岛正雄要警惕,在未得到山西站的确切消息前,暂时先不在文城开展活动。当然,他们也不能就此呆在文城束手无策,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要继续追查那列在太原火车站神秘一现就失踪了的日军军列,既然在太原至文城的铁道线沿途都未能发现它的影子,那么就必须做好顺着同蒲路继续南追的准备。 “文城现在已经被日本人占了,”李彦拿出一张同蒲铁路沿途城镇车站的全貌图,指给王穗花看:“文城再往南,依次是韩信岭、霍县和洪洞,然后就到达了二战区的长官部临汾。如果小鬼子打算继续沿铁道线推进,不知道国军还能不能顶得住。” “站里的电文,丝毫没有提及日军准备毒气作战的内容,”王穗花的神色变得焦虑:“恐怕他们也得等二战区的相关战报。” 李彦看着漂亮的女上司像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她固执地判断“风计划”的核心就是日军在秘密投送化学武器的思路,未必就是正确的方向。 “组长,你认为,日本人在铁道沿线的光天化日之下,使用毒气弹的机率有多大?”李彦小心地从侧面开始敲打军统女少校。 “这我不管!”王穗花烦躁地生硬回击了一句,想了想,又补充道:“光天化日怎么了?去年忻口会战,日军还不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出了毒气弹?当时的守军既有中-央军、也有晋绥军,涉及好几个团和旅,事后在向上峰报告时,均印证了此事。” 李彦咽了口唾液,说道:“我知道,那是忻口的一个高地,属于会战的战略要冲,但那一带山梁纵横,当时除了咱们的守军和进攻的日军,可以说是荒无人烟。所以,日本人敢于铤而走险。但据说,也只是在战事最胶着、最激烈的时候偷偷使用了两天——而现在,濑名师团发起进攻的路线,是繁华的同蒲路沿线平原,在这一带悍然大规模使用毒气,你觉得他们有这个胆量吗?” 军统女少校没有吭声。 她其实在琢磨李彦的话语——这家伙的分析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她在军统西北区部,看过国民政府军委会的一份敷衍了事的报告,忻口会战期间,日军的确是在反复进攻一个重要高地却久攻不下时、才使用了毒气。那时候的板垣师团,已经颇有强弩之末之势,祭出化学武器这一穷凶极恶的手段,恐怕也是走投无路之举。 现在呢?濑名师团的南下,说不定不会遇到什么强有力的阻击了,那毒气弹…… 王穗花脑子变得很混乱。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计划”,那鬼魅一般的日军军列,究竟隐藏着什么? “我就是不相信,日本人从东京参谋本部派来一个中将,巴巴地飞到太原,仅仅就是为了对付已经困守一隅的阎锡山!就算加上一个卫立煌,我也不信!” 军统女少校最终近乎无赖地忿忿嚷了起来。 李彦清晰地看出了对方正在搬出女人不讲理的一面——看来,就算是军统的女强人,也不能免俗啊。 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几天后,如军统中尉李彦预料的那样,日军一个步兵大队从文城出发,沿着同蒲路南下,攻击并占领了距离文城三十里左右的灵石县城。 这个步兵大队出自萩原旅团的西条联队,是师团长濑名中将特地从师团预备队里抽调的,大队长高木少佐能征善战;此番领受任务后,他们从驻地汾阳星夜兼程赶赴文城,稍事备战就投入了进攻。 坐镇文城的萩原旅团长对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倍感高兴,西条联队本就隶属于他的旅团,只不过被即将南下太隰公路作战的师团主力临时调走做了预备队和后卫。出于上峰对“风计划”属地的重视,这才又从西条联队里派回一个步兵大队支援文城附近的治安肃正作战。 出征前,考虑到高木大队要孤军南下,萩原晃曾经命令旅团参谋长从大冢联队调动一部分重火力临时配属加强给他们,但被高木少佐信心十足地拒绝了——他的这个步兵大队,自身编制有一个炮小队,拥有两门九二步炮;此外下辖的四个步兵中队还各有两门八十一毫米口径的迫击炮,作为攻夺一座县城的火力配置,可谓足矣。并且情报显示,灵石县城的中国军兵力只能用薄弱一词来形容。 日本人的情报没有错,此刻据守灵石的,是中-央军十七军八十四师的一个残团。八十四师此前已经得到二战区卫立煌副司令长官部的命令:日军来袭可逐次抵抗,如县城不守,可散入铁道线两侧实施游击作战。因此,在与日军前锋交火不到半天后,即开始主动脱离接触;很快,灵石全县就落入日军手中。 其实,在十七军八十四师残团的城墙防线之外,还另有一支晋军的部队参与了防御,他们就是从文城溃逃到此的晋军独12旅旅部和569团。 独12旅的旅长郑源,此前已经得到了二战区阎锡山司令长官部的电令,要他们向临汾靠拢;发这道命令的,当然是阎锡山的晋绥军系。 可目前在南同蒲路沿线布防的,却清一色是卫立煌的中-央军系,十七军八十四师顶在最前面的灵石,韩信岭一带则是刘茂恩的十五军一部,他们的后面,是李默庵的十四军一部。因此,从文城开着火车逃到灵石的独12旅,根本就没有被允许进入灵石县城,早在铁道线上设了屏障的中-央军缴了他们的火车,并将他们赶到城外布防,并一再申明这是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前敌总指挥卫立煌将军的命令。 郑源傻了眼,他急忙紧急联络上了二战区阎长官部,后者仍电令他们速来临汾。但阎长官的电令,在中-央军这帮丘八眼里等同废纸。郑源只好再度致电阎长官部告状,对方则抹了稀泥,要他暂时执行卫长官的命令。显然,阎锡山不愿意为了这区区一两千人的杂牌而与卫立煌撕破脸皮。 紧要关头,独12旅的副官撺掇郑源带队脱离同蒲铁道线,沿着公路先向东南方向的平泉县转进,既避开中-央军的掣肘,也脱离日军的追杀。 但中-央军八十四师就在自己身后,此刻贸然脱离,势必要冲击其防线,搞不好,两军会发生火并。郑源旅长很清楚,自己的这个569团,不仅打不过日本人,恐怕同样也不是中-央军的对手。 他决定先按照八十四师的命令,就地在城外布置防线——569团的官兵则大骂中-央军不地道,让他们在城外挨日军的第一枪。 “八十四师也不是什么劲旅!”郑源恨恨地对副官以及几个手下说:“他们不会在铁道线上跟日本人死拼的,等到开打,我们就脚底抹油!” 郑源说到做到,当几天后萩原旅团的高木步兵大队沿着铁道线攻上来的时候,他们在简陋的临时工事里只抵挡了十几分钟,及至日军的炮火开始轰击,郑源立即下令撤出工事,向铁道线以东撤走。 而八十四师并不去理会独12旅的擅自撤退行径。因为他们也没有打算死守的,不到半天光景,灵石县就被放弃,日本兵轻而易举地将太阳旗插到了城楼之上。 郑源于是再度侥幸逃脱,他们先是脱离铁道线一路向东狂奔了二三里,并转到了一条黄土公路上,那正是灵石县通往平泉县的简陋公路。在终点平泉,他与手下的逃兵团长田明达,意外地会了师,并从此在那里扎下了营盘。 这时,犹如惊弓之鸟的晋军独12旅还不知道,就在平泉县城可以望得见的关门山,沿山麓向北行进四十里,八路军的林师徐旅二营,同样建立起了自己的一片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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