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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已入南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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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苍苍,光昼轻触琅玕,折透一地的翠影。  有浓有淡,互相交叠,初芽笋尖被落叶覆盖,微暖南风被阴翳润泽,仿佛寒冬并未完全结束,万物不敢复苏。  碧溪淙淙,松涛滚滚。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寥廓天静,隋知寒观鹤抚琴。  一泓清泉,潺潺流动至池塘。水中十分热闹,几尾青鳉、虹鲟、镜鲫跳跃着,拨清韵,弄细风,无比自在惬意。  太璞特意抛了不少贝鱼龟蟹,走前不忘卖乖眨眼,恳求师兄帮她好生照料。  约定待她缓缓归来,会亲自下厨,尽心犒劳一番以作回报。可她或许忘了,各种鱼类习性不同,放在一起养,简直是养蛊为患。  隋知寒弹指,琴音似月洒千江。素丝微泛,桐弦上腾起薄薄霏烟,仿佛见紫青色香草摇曳生姿,转瞬又花瓣零落,悠悠飘散,化烬成点点柘黄淡光。  他神情闲定,注视着花开花落。  倏忽,鱼儿翕动,脆响不断。  物竞天择,为了争夺方寸地盘,飞禽走兽无一不追逐利益。  他目光微沉,起身,抱琴入室。  鱼儿本无错,乱的是心。  这几日,他陷入一个个梦魇。  有时会梦见阿斫,阿斫对他笑,拉他出去玩,问他能不能再帮她养几只孔雀,待大些,好做成羽扇。他拒绝了,劝说这份殷勤劲何不放在修行上,别再往竹馆檐角悬挂护花铃,叮叮咚咚格外烦人。  阿斫委屈,不愿理会。  她跑远,而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茫茫人海,喧嚣声此起彼伏。可阿斫哪里去了,为何四面八方尽有她的呼喊。  浮岚如雾,走了不知多久,才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正欲开口妥协,回头转身的却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冰冷躯壳,摇摇曳曳,又在他亲眼见证下,溘然崩塌成一堆白骨。  “师兄,我怕。”  轻极了,仿佛即将散尽力气。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是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他的阿斫顽皮,总爱扮做娇花弱柳,也很虚伪,故意装作伪君子貌,来迷惑世人。他从不轻易上当的,可这回,竟止不住颤抖,无可奈何,杜绝不了,心底涌现一股绝望。  若还是捉弄把戏,该多好呀。  可阿斫在害怕,真的在恐惧,在哭泣。而他呢,怅然自失,什么都做不了。贵为一派掌教,实际也不过如此,走回原点,他依旧卑微浅陋。  “出去!”  骤起,又一个声音响彻耳畔,似雨丝风片,偏含说不清道不明的严厉。  措不及防,他惊醒了。  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隋知寒抹了点鹿角霜,细心擦拭着琴身。阿斫才艺学得广泛,但能坚持至今的唯有斫琴一技。  每每生辰即将到来时,她会有意无意试探要礼物,一年又一年,师父和他都被搜刮掉了不少宝贝。偏偏湫言宗太璞子外表大方得体,私下吝惜财物,只有别人祝福她,她才不愿祝贺别人。  师父在世,她就接二连三哄道:“要造一件无双神器送给师尊。”可等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湫峪归来,她沉默了几日。  一转头便跑到藏岚山,逼迫几只落难的凤皇鸟,随她走一趟晏然无戈海。瀚海之中藏神山,山根深处有神木。相传半死桐昼开夜合,鸿蒙初辟后,举全部精华,凝成一把四弦琴。  她企图重现“一方黑照三方紫,天寒地暖煎人寿”的凌烈气象。  故而须借以凤皇鸟的先天离火,从桐林中寻觅最佳,斲一株浴火不死之树。  费尽心思,到底得到了想要的。  隋知寒轻抚琴面,唇角勾起微笑。  “松风吹解带,山花照弹琴,愿师兄长乐未央,即使孤身游历,亦有云朋霞友相伴。”  阿斫得意道:“本斫琴师赐名‘吾契’,赠予师兄。大恩不言谢,磕几个响头就行。”  那日,溪上桃花无数。满目青山,丹华灼烈,听碧叶沙沙,只觉心神恬谧非常。如此美好,教人难以忘怀。  此刻,黄鹂闹于枝头,鸣叫声绸缪可爱,他却只觉得烦躁莫名。  山川福地顺应四季轮回,并不干涉天然本色,可修仙所择,灵气充沛,随真炁清气滋长而奇丽倍增。美木艳树,霜雪空改,万物受福泽庇佑,远比凡世生机盎然。虽残存凉意,春日不暖,但莺雀兔鹿早早闻雷声,漫山遍野乍动出走。  隋知寒恹恹不喜。  窗扉处,他闭目养神。  孤馆深幽,帘影疏卷斜阳,黄昏的霞光,将一道孤傲身形氤氲成环。  “天色已晚,师尊可要沐浴更衣?”  苔阶下站着一位年轻弟子,气度沉稳,俊逸非凡,手捧一面四神博局纹的铜镜,询问道:“依旧熏‘百濯香’否?”。  隋知寒有洁癖,任何人去见他都必须衣服鲜洁。自己的衣服器具,更穷极素净,一尘不染。他不喜走动,四方宾客又较难出入方便,连他的嫡系弟子都不敢随意打扰。  绛年知道师父每日黄昏,晦明交替之后,必要静坐苦篁池一半个时辰。  苦篁池水温热若汤,承日月光华,沐风云雨露,能蠲除苛慝,愈疗百疾,增修为,铸元神,助益之善,远非湫言宗其余大小温泉可以媲美。  历代宗主以此为中心,营建一二庐舍。  抱幽石舫搁浅于苦篁池之上,近则翠屏环合,远则层岫复叠,追求别样寂寥意境。  崇门丰室依山借势,含藏极佳泉眼,置玉井金罐,以五色缋为绳,修得格外宽敞素雅。内殿穹隆,布局十分简单,几方紫帷轻垂,任凭杳霭渌水如何荡漾而不为所动。除了寻常器皿,仅斧形玉扆上披挂着几件衣袍。  隋知寒大半身躯,皆浸没汤池,闭目养神许久后,缓缓睁眼。  无意间,又瞥到了那幅《雨山待渡图》。  因施加法术,历经数百年,依旧鲜明如初。先作画,后题字,再署名。一联“独听空阶雨,四序不知秋”,用笔刚柔互济,即使其余字迹或劲健或纵逸,或肥厚或涓丽,亦不减一枝独秀之神气。  墨断峰上苦篁池,苦篁池上抱幽舫。这处灵秀宝地,由历代宗主所独占,时间久了,倒养出一份默契。  弘微在世,常带爱徒修行坐忘心灯之术。  太璞名为陵苕峰弟子,实则与墨断峰嫡系弟子无异。从前惯会装作娇憨可爱,后随年龄见识渐长,又学得温婉淑柔之姿态。偏偏,她总能俘获旁人欢喜。容貌干净,白润微红,笑时天真烂漫,有种未经尘世熏染的稚气。任谁见了,都容易被哄骗过去。  一众道友,无邪,和善,早早被蒙蔽双眼。太璞顽劣也好,蛮横也罢,难得露出几分真性情,可长辈、同辈,以及晚辈们,竟统统熟视无睹,反夸一声“性明朗而不萦心,行自然而无雕饰,阿斫真乃我辈中人也。”  其实一开始,隋知寒真的有点烦。  奈何师尊弘微子极为宠爱,对其有求必应。阿斫撒娇几下,区区苦篁池,又怎会不舍。  她必定注意到这幅画,还留下了点东西。  记得那天她笑吟吟,四肢舒畅着离开,还专程跑到师尊面前,说起悄悄话。当时不解,待自己继为宗主,她才眨眨眼,主动提及此事。  阿斫说:“画卷上添了几笔,师兄猜猜,藏在哪儿呀。”  他可猜不中。  隋知寒只知自己如何卑躬屈膝,守在石舫外,陪汤池里的少女说话解闷。美名其曰“胆怯”,就让师尊派遣他去护卫;美名其曰“长幼情笃”,就让他去端茶服侍,以尽地主之谊、同门之乐。  多年后,阿斫闭关,顿时万籁俱静。  一次又一次,他百无聊赖着审视这幅画。  终于发现了端倪。  《雨山待渡图》中,有仙人华带飞髯,持苇临岸。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林深处,百草千花半掩柴门,古道通向渔舟,却无人可渡。  左岸庐舍简陋,右岸石磴苔深,隔着一片浓烟暗雨,隐约可见几点笔墨,另有深意。  庐舍外,箩筐下闲置一弯镰刀。石磴边,沙砾丛中暗藏一柄长锤。  隋知寒了然一笑。  阿斫生长于陵苕峰,陵苕峰擅长培育奇花异草。她从小耳濡目染,对锄钩锨镢的运用,娴熟自如,远超刀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会将一对镰与锤,正正经经地供奉起来。甚至涂抹赤金色,以表示无可比拟。  在太璞闭关的八十一年里,隋知寒曾浮起过一个荒唐念头。  为何不直接打造纯金,为何不直接雕琢红玉?为何偏偏钟爱铜与铁,几根朽木?寻常之物,有何奇特?  他想自己大抵疯了,不然何至于思忖这些。  已入南柯梦不通,无趣又可笑。  隋知寒垂眸,倏忽意识到失误。  阿斫仍不知晓,他已经猜出了谜底。  她懂分寸,并未逾越。想来也是,都识字,岂难发现,画卷上的累累道号,唯历代宗主而已。  更何况,她字丑,没勇气提笔书写。  谁能解惑,湫言宗太璞子结交藏岚山温言念长老,竟不遭后者嫌弃。  温言念锦心绣口,各仙宗弟子无不叹服,尊称为“修月手”。运笔如松风流水,任由拙巧相生,成文成章,轻而易举。如此人物,怎会看重字迹古朴有余,典雅不足的太璞子呢?  夸他“慧眼识英才”,赞他“气度似深谷芝兰”,未必名副其实,同她说的那样。  不过,以阿斫的性子,必定向温言念请教,好取长补短,博采而加勉自身。  讨来墨宝,也非难事。  确实,她给过一幅画。  题名《旧时月色》。  夜雪初积,红萼香冷。古石傍梅花,画得形神相依,意境极妙。  “阿斫我乃天纵奇才,拿失传久矣的琴谱,去换温言念的无价名画,甚是聪明啊。”  食指晃动,洋洋得意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  “若师兄喜欢,割爱便是,他性情洒脱,不会介意。”  纵然阿斫不舍,但还是转赠给了自己。  这般的珍贵,理应由他来保管。  反正阿斫不太懂鉴赏。  隋知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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