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戒备心重。” 其韫子侧首,语气平平道:“吾能理解。” 抬眸望去,皎晶如练,清明在空,朦胧的月色为她的雍容身姿,披上一层薄凉的纱衣。 纵然话语直冲,却贵在襟怀坦白。 她简单地讲述一个事实,磊落地告知一份理解。仅仅几个字,好似饱含真诚,无需再多言,不过初次见面,竟令太璞感受了知己般的温暖,不禁为其神采折服。 “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太璞想起宗门历代先贤集《得珠记》中的这段语录。 湫言宗第三十五代宗主“玄巳”兵解之后,继任者“尺雪”沉迷男女欢爱,甘心退位于师兄“空桐”。岂料对方负心薄义,仅将其视作物美价廉之器皿,一旦无可利用便狠下杀手。 搅弄得宗门不复从前,甚至险些惨遭毁灭之祸。 废墟上重建楼阙,本就艰难险阻。 至于新任宗主之选,更是不敢不谨慎。 因尺雪身为女子,当年有不少门人反对再立女子为掌教宗主。 唯独玄复长老一派,坚定拥护其韫子。 先质问众人,何谓“大道无亲,常与善人”?既然上苍不分亲疏,你我修行之人为何背道而行,反倒执着于区分男女?不肯眷顾善行、善言之人? 再提点道:诸位修行多年,可还坚守“道心不与世心同”之志,可还追求“憎爱是非俱不染”之纯,“达理明真”四个字,怎么修行至今,竟然都忘了根本。 继而,他悠悠夸赞:道友如云,谁能似其韫子这般“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不为欲望所惑,不受世俗所累? 几番言语之下,众人沉默,无一不诚心拜服。 幼时读起这段旧记,太璞也曾心潮起伏,神思恍惚地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如此备受众人爱戴、尊崇。 其韫子名不虚传,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胸中自有万千丘壑,又能处世不张扬。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怀疑。 可与眼前之人相处越久,便越是难以控制心防。 又信了一分。 “我为何在此?” 太璞发问,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其韫子青瞳生辉,淡淡叹息:“善哉,机警敏捷。汝看似儒素,更近武锐。” 一语初歇,遽然风光突变。 流水仿佛几缕淡烟,袅娜生姿,泼墨成了幽幽画屏。 “吾有大事交代……窃以为汝甚是可靠。” 一道道水脉,蕴含了无限的灵性。或柔卷成镜,隐现出琹山万千事物;或挥洒成珠,排序出鳞次栉比之态。 可一刹那,像被巨鲲吞噬入腹,不得不跟随着一起逍遥游冶,动静虽温柔,终归动荡得四周真炁不稳。 可怕的力量。 正当太璞神识昏沉,倍感钝痛时,只听到其韫子以一种荒凉的音色,解释起了事情的原委。 “长绳系日,不啻谬想。” 时间不多了。 “汝修为高深,确实难以唤汝入梦。” “苦等良久,幸不辱命,趁汝魂魄未定之际,方敢勉强一试。” “画地为牢,吾困于沉渊千载,终究算出一线生机。” “……” 传入耳畔的声音断断续续,蝉鸣似的,令人感到聒噪。即使想要沉气静心去辨认,也只觉自己筋疲力尽。 仿佛每一寸肌肤皆在燃烧,每一刻都在承受筋骨寸断之苦。 竟出了满头的虚汗。 捏指聚阵、默念咒术、祭出法器……皆无法抵抗其威力。 既然要同她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加害折磨。难道看她现在目眦欲裂、窒息不畅的模样很好? “前辈要做什么?” 太璞咬着牙,压抑住了想拿市井俚语招呼对方的念头,硬是一句脏话都没冒出喉咙。 趁她跌入梦境,掠夺神识,禁锢自由。管你是不是其韫子,是不是湫言宗的先代宗主,敢对她动手,那也别怪她不尊老爱贤。 但沉渊流水似含息心之力,窥心之术,太璞稍稍腹诽,初初一动杀伐之念,几脉清源霎时化作绳索,柔软却又无法挣脱,捆绑了她的手脚。 “吾力衰,耗不得太多。” 其韫子平静地看着她,似乎有些难过。 “前辈甘愿困在此处,我却不愿。” 太璞注视对方,尽力掩藏心底的恼怒,郑重说道:“若有事,请直说,晚辈也耗不得太多功夫,陪前辈水下赏月。” 语气很不好,其韫子却没有不悦。 只是颔首,“云雾雨露,皆为水之形态。吾化身万千气象,旁观阖宗悲喜忧愁,唯独见汝十分奇怪。既不信道,何必修仙?” 嘴里说着羽化登天的志向,心里仅当做一种增长见识的途径。 太璞被揭穿了,反倒莞尔一笑,“鬼神之说,令我无语。既然世人都信神仙,我何必鹤立独行。” “汝知吾意非此。”其韫子说道。 亲眼见证了鬼怪妖仙的存在,亲自体验了腾云驾雾的痛快……她的心底为什么从未有一丝真正的对于神仙的崇拜之情。 “呵~” 待风波平静,真炁不再震荡,太璞稳定了心神,笑得凉意匪浅。“前辈唤我入渊,该不会是想与我辩道吧?” 从质疑到相信,从亲切到厌烦,似乎仅仅一弹指而已。 只要不冒犯到她。 太璞可以永远维持文质彬彬、谦虚贤淑的姿态,和任何人好言好语。 “汝非纯良之辈,吾不知该叹该乐。” 其韫子悠悠解释道:“方才一切,替汝洗涤杂思而已。” “不见得吧。” 太璞可不傻,“还趁机搜我魂海,探我元丹,甚至……” 想要掌握她的全部记忆。 “藏岚山的听息术,我也会。” 见其愕然,太璞嘴角一扯,不容置喙地说道:“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能让堂堂湫渊宗宗主尽搞诡谲伎俩。” 其韫子面色如常,“信或不信在汝,吾绝无加害之念。” 说着,作揖致歉。 一时惊吓得太璞倒退半步,这才发现身上的束缚早已除去。 “不过三言两句,实属泄露天机。” 其韫子从容道:“忤逆天地大道本意,必遭反噬,难得周全。吾强撑气力,分汝一丝灵气庇体。岂知背道而驰,反令汝难受非常。” 意思是唯恐她的魂魄受损,游荡飘忽,或者变得愚钝痴傻? 这么说,是好心办坏事? 她还得原谅不成? 太璞挑眉,“禁锢自由,乃至后面对我动用听息术,又作何解释呢?” 其韫子轻笑,回答得爽快,“吾一时贪念所起。” “贪什么?”太璞语气咄咄。 不! 她不该问的。 这时她隐约起了猜疑,有种呼之欲出的忐忑,冲淡了自己的怵惕忧思,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神袛之间,自有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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