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夫妻与戴思恭的种痘,又何止在百姓之中引起了山呼海啸?见证了这一切的文武百官,心中又岂能平静?只是一个显在水面上,一个藏在水底下。 藏着藏着,还藏不太好,上朝下朝,总是会露出点痕迹来。 相较于这些心思摇动的大臣们,朱元璋的一应举动,却都和往常一样,也就叫百官们在一边惊异的同时,一边好似吃了颗定心丸,开始相信,这次的实验万无一失,并暗暗期待起这次种痘的结果来。若是真能防治住那天花,挽救万千黎民百姓.…大家也就共同见证了一次盛世啊! 自朱棣夫妻及戴思恭进入那陋鸭居以后,按着老朱的吩咐,每日,都会有专人去陋鸭居外收集情况,再汇总送到老朱的御案上。 等到下朝,朱元璋必要看到这份消息情况。只是,消息呈了上来,朱元璋却不会翻开。只是将其放在自己桌案的一角。 这样一日堆过一日,一转眼七八天过去,它们也就在老朱的桌案上,堆出了一个小山丘,成为了一处不容忽视的存在。 只是,它们依然不被翻开。 此时此刻,朱元璋内心涌动着何种情绪?他煎熬吗?他痛苦吗?他害怕吗? 否则,他为什么明明收集了消息,却一眼也不愿去看? 没有人敢去窥探一个年老深沉的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给他套上了太多的光环与威严。它将他与他们,区分开来。 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朱元璋将徐达的画像挂在墙上,期望徐达能够保佑孩子一二;当他抱着马皇后的画像入睡,同样期望马皇后能够保佑孩子一二的时候,属于人的情感与脆弱,才从他威严的皇帝壳子里,泻出一二吧。 再难的时间,也会过去。 当朱棣夫妻与戴思恭进入陋鸭居的十二天的时候,时时刻刻关注陋鸭居消息的朱楠,便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撞撞跌跌冲进老朱的便殿,大喊大叫道: "爹,爹!四哥他们种入牛痘的伤口结痂脱落了!牛痘没事,牛痘没事!"喊着这声“没事”的时候,朱楠热泪盈眶。天知道,这十二天里,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吃不下,睡不好,连好不容易做个梦,梦里都是四哥出了事,大家要埋四哥顺便也把他给一起埋进去的景象,整个人硬生生瘦了八 九斤,脸颊都快要凹进去了。 朱榈在朱楠后边两步,他固然也是喜悦的,但这种喜悦,比朱楠克制多了。 "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第二步,便是要让老四他们与天花病人接触。只要等半个月之后,老四他们依然没事,就……" 说到这里,朱榈也不禁屏息凝神。"就成功了!"这牛痘防治天花,就真切成功了! 朱元璋听罢,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再挥挥手,把两个儿子赶出去,继续批他的奏疏。人老了,到底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好的精力。想要批同样分量的奏疏,得花费更多的精力了。 次后的半个月,来自陋鸭居的消息,依然每天送到朱元璋的桌案。朱元璋将其另外放了一叠,就放在原先种痘消息的左侧。他依然不翻开看。 只是看着那奏疏一日日的增加。从矮,到齐平,再到高过。 终于,这一日,朱元璋接到消息。 一个月前进入陋鸭居,接种牛痘,接触天花的燕王夫妻,及戴思恭,都可以出来了!朱元璋手里的奏疏,久久没有翻过去。最后,他问: “都没事?” "都没事!" 于是,坐在位置上的老人,将心中全部的担忧、害怕、懊恼,长长长长地吐出来。也唯有这个时候,他的手,才伸向那些在桌案上堆了许久许久的消息。 他翻开第一份。 一日,燕王及王妃与戴神医一切都好,问陛下好。二日,燕王及王妃与戴神医一切都好,问陛下好。三日,燕王及王妃与戴神医接种处出现红丘疹,王妃、戴神医发热。 他将这些奏疏掩了。 有些不想看。 更是不忍看。 "里头的天空,和外头的天空,看上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啊。" 这是当朱棣夫妻在戴思恭的指点下,将自己的衣物及周身彻底清理消毒之后,正式踏出陋鸭居的大门时,情不自禁的话语。 要说这一个月里,朱棣最大的感慨……没什么感慨。 /> 故而,这无所事事好吃好睡的一个月下来,感觉腰带都稍紧了些。 这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那等在外头的马车走去。只是,还没有到马车停着的位置,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 前方有太多的人影了,一眼看过去,大多数衣着朴素,望望便知,俱是那南京城中,再普通不过的百姓而已。 现在,这群百姓不知为何聚集于此,围在陋鸭居的之外,遥遥见着了他们。 朱棣立时明白他们为何出现了。因为,和他们来时一般的山呼声,又响起了。这一次,呼声更高,更亮,百姓们响亮的声音里,充满了开心与兴奋: "燕王!" "燕王妃!" “戴神医——!” 他们上了马车。 那些快乐的欢呼声,并没有被薄薄的车壁阻拦,它们便似一只只无形的长了翅膀的鸟儿,扑簌扑簌着,从四面八方,飞扬着追随了他们马车一整路。 朱棣侧耳听了许久。 礼部拟定的种痘礼制奏疏,是他代朱元璋批阅的,其中关节,再没有比朱棣更清楚的。因而,进去前的那些事情,朱棣不意外。 可出来后的种种情况,却叫朱棣心中波然起伏,久久不能言语。种痘出来,因不知具体时间和情况,礼部是没有制定任何仪式的。 朱棣出来时,也是以为,己方三人不过上个马车,低调回到宫中而已。但现场有如此多人。他们怎么会出现? 必是自发的关注,自发的前来。他突地复杂一叹:"怪不得,从古至今,未闻有百姓对不起上位之事,只有上位对不起百姓之事。" 马车驶入皇宫。 阔别外界一月时间,戴思恭有很多事情要做,在宫门口,便与朱棣夫妻分别。 朱棣夫妻呢,先回了自家的宫殿,见了几个在这一月之中,都有些担惊受怕的孩子,先温言抚慰几句,再照例开始说功课,并照例得到了某几个孩子晴天霹雳般的表情。 见完了孩子之后,也该去见见老朱了。 朱棣又在宫中沐浴更衣,确认自己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之后,才前去找老朱。 老朱没见他。 这 多少有点出朱棣的意料。 不过当朱棣回到自己的宫殿,发现厚厚的奏疏已先他一步,到了殿内之后,他又把这点儿小小的琢磨抛开了,开始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替自家父皇分起忧来。 这天临近晚上的时候。有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找来了。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右侍郎,张智。 "怎么?右侍郎又有什么事情,不好直接禀报父皇,要我替你扛着?"朱棣在开张智的玩笑。 那张智对着朱棣,却情不自禁高呼了声: “皇太子殿下!”只这一句,就叫坐在椅子上的朱棣,变成了块石头! “王爷……夫君……朱棣!” 最终,将朱棣的神魂从不知何处唤回躯壳的,还是徐王妃。 当朱棣缓缓意识到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的时候,他也跟着想起了刚才的一切。只听他颤声问: “王妃,刚刚,刚刚,礼部右侍郎是否来过?”"来过。" "那他是否……是否……" “是。”徐王妃如此确定地回答,她抿嘴一笑,笑容里也有些掩不去的激动, "妾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朱棣对此的回答,是一把将王妃抱住,埋首其颈项之间。只是须臾,徐王妃便感觉湿漉滚烫的泪液,滴落在脖颈间。她回抱朱棣,拥住丈夫。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是洪武朝的第二次皇太子册封仪式。 前一日,御座香案已被成列奉天殿,宝案、册案、诏书案,逐一列好。及至受册当日。 文官侍立文楼之北,武官侍立武楼之北,使臣僧道耆老具在。金吾卫、旗仗、拱卫司,依序排列严整。 鸣鞭声起,鼓乐声中,朱元璋着衮冕上谨身殿,朱棣于奉天门,更换冕服。其余,于百官见证之中。 身着皇太子服的朱棣,来到朱元璋面前。先跪,再拜。受宝册。 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看见,丹壁之上,父皇身旁,一尊嘴角翘翘,脸颊圆圆的可爱“兔夫子”,正由内官捧于手中,一同观礼。 朱棣不禁会心一笑。 这正是他最期待的观礼者! 国之储君,至此受封! 礼毕,朱棣起 身,冕服沉沉在身,便由如今最长的秦王朱横,带着其余兄弟,一同跪拜皇太子。尊卑高下,就此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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